我们已经说过了,张大饼本是京都外的一个小村子出身,原名叫张富贵,后来不过十几岁就来京都打拼,他二十几岁的时候,收留了一个因诸王纷战而与家人离散的姑娘,比他小九岁,后来两人一起守着这小小的铺子,乱世里相依为命,他一直叫她小苏,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真名,后来姑娘嫁给了他,后来一回姑娘因为去买面粉被人群推挤,不小心流了产,两人一直到了张大饼三十二岁的时候才有了第一个孩子,为纪念他们曾失去的胎儿,便给男婴取名张二狗,那时候乱世还没过去,姑娘因病死于某个动乱的秋天。等到张二狗十几岁,先帝安定了四方,于是张二狗年轻气盛,和周围几个玩伴一起打算去征兵,给皇帝守边关,张大饼劝不了,知道孩子年纪小小没了娘心里一直不好受,于是也随他去了,结果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回来过。
张大饼说到这儿,也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来,用颈上挂着的毛巾拭拭泪,周围来买烧饼的大嫂大妈听了,也难免唏嘘一阵。
苏棋也听得怔怔,手里的动作也缓了下来,这时候张大饼转头看了看他,笑道,“要我儿子现在回来,也该你这么大了,不,还要比你大一岁呢。”
苏棋听了莫名有些难过,他不知道一个看起来每天呵呵笑的男人内心也有这样的伤痛,便也缓缓道,“我爹在我小时候是个为国杀敌的将军,因为诸王造反,他难得回家一趟,回来的时候也总是带着血味和伤口,我娘便要专心照顾他,因为他是军人,我难得见他一次,便从小不怎么亲近我爹。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一次,我爹回来的时候,娘在给他的伤腿换药,我缩在门口看他,结果被他发现了,我原来心里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都不敢看他一眼,和他对视,可是他只是慢慢笑了笑,对我招了招手,然后掏出两个用手帕裹的烧饼来给我,他全身都是脏的,只有那一块我娘给他的手帕还是那么干净、那么白,他拿出来的时候甚至先注意着洗了洗自己的手,怕弄脏那块手帕,那时候我小,接过烧饼就吃,虽然不是刚出炉的,但是因为我爹贴身带着,所以还是有些温,我吃的时候我爹跟我娘讲话,不知道在讲什么,但是我看到我爹在笑,看到我还在看他,就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了一句:‘这可是正宗的西市烧饼,慢慢吃。’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怕我爹了,虽然他平时看起来很凶,可他对我还是很好的。”苏棋笑了笑,“说不定,那时候我爹买去的烧饼,就是你家的。”
张大饼听了也笑,“是啊,当时那么乱,那些兵哪里去吃的好饭?京都里不少生意人都避难去了,能找到一家烧饼铺子不容易啊。我也记得有很多兵来我这里买过烧饼呢,我也不收他们钱,还给他们每日备凉水,他们不好意思就也送我些零碎东西,而且,我知道,他们也是暗暗故意在保护这个铺子的,否则我也不能在这么混乱的时候还活得这么平安啊。”
于是话题就引了开来,周围几个晒太阳的老叟慢悠悠地谈到几十年前的那场动乱,说到先帝如何英明,然后谈谈现在的皇帝治理得不错。而女人们有的拿了瓜子和茶水,谈些家长里短,西市的一隅,气氛竟是难得的沉静和详,透着俗世的烟火味道。苏棋揉着面,不由低下头笑了笑,他几乎能够理解当年的士兵的心境,这样可以放心饱食的地方,这样安宁的生活,他也很喜欢,如果当年他在场,他也会有那种想要一直让它保持下去、不被破坏的冲动,那大概是人性最柔软的坚守。
张大饼教他揉完面,又开始教调馅料、擀面饼,一步一步很是细致。虽然张大饼看起来硬朗,可好歹也快到六十的年纪,身子骨还是一日不如一日,这张家烧饼铺子,最后竟有半个重担落在苏棋身上,从每天早上三更开始忙碌,帮他揉面做准备,除了早上上朝时候让张大饼独自在铺子里,一下朝苏棋又是赶过来的了,有时候连张大饼都觉得不太好意思,也常问苏棋,“你们做工的地方掌柜的管得不严么?这样不扣你工钱?”
苏棋总是笑笑,“没事,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太计较,再说我以后学会了做烧饼,就去辞了那份工算了,直接在这里待着了。”
张大饼每到这时都会劝阻这个年轻人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他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做工的地方肯定不会是烧饼铺子这么低贱的地方,做烧饼顶多是爱好,成为了生计说不定会害了这个年轻人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