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一心等着那笔钱缴了这个月的租金,不料反要贴钱与人。他一时之间怎能凑足二十两银子,那人索赔未遂,扬言过几日还要再来,而薛四每个月头也会准时过来收租。他心知自己无力偿还,本抱着一线希望去找那家漆店理论,看店的伙计却推说东家出了远门,恕不接待,若他威吓强逼,便要一迭声告官。陈焉听见“官府”两字,眉头一黯,默然离去。
明日便是限期。
他一早起来,丢了魂儿似地在门前时坐时站,脑中空荡荡没个着落,只木讷地望着一地雨点扎破水洼,心口堵得厉害。
良久,目光再次看向案几。案上摆着一段狭长布卷,搁置已有多时,桌下的玄漆木椟仍是打开时的模样,葛布大敞,似乎在等他随时断了念头放那布卷回去。有好几次,人已走到案前,可伸出的手究竟没能拿起。
陈焉紧闭双眼,叹口气。他终于慢慢走回去,揣了布包入怀,手指在粗糙的麻布上从头至尾抚摩一遍,指尖打颤,极用力地攥了一下。他低着眼,打伞出门。
雨过晌午时,逐渐变弱,申时已然放出一角晴空来。
南柯巷的垂髫小童喜之不尽,悉数涌出家门,在巷子内踢水洼子戏耍。陈焉回来的时候,他们几乎把整条巷的大小水洼都蹬了一遍。他看着欢快的孩童,微微笑了笑,一线轻薄的阳光照过他眼角的疲倦,在无人的墙角处,他没声没息伸手在那儿抹了一下。
仍是出门时的模样。唯独没了那布卷,多了个布袋。
他一直低头往自家默默走,路过回春草堂门前,一群妇人呼天抢地的啼哭声势浩大,惹得他不免抬头看,只见七八个民妇围着一个躺在连榻上的老头大哭不止,捶胸顿足,大有寻死觅活之意,一面抹泪,一面大嚎:“老爷!老爷您要是死了我们可怎么活呀!天哪,让我也死了吧!”
这时,一旁正替老头把脉的谢皖回终于眉心一跳,一掌拍中案角,凶神恶煞地喝道:“你要死请便!死也死干脆点,哭个什么劲儿!人还没死都要被你们烦得想立刻死了!”
妇人一口冷气倒抽,嚎哭嘎然而止。
不料那躺直了的老头居然咧开嘴,噗哧一声,俨然有赞许之意。陈焉也笑起来。可他此时的心境就好比开春二月,纵是有一丝回暖,又如何抵得过春寒料峭。
那几个民妇仍要厮闹,谢皖回索性三两下将人赶出医馆大门,免得叨扰病人安静,妇人悻悻散了伙,他刚要跨入门内,忽地一眼瞧见远远站着微笑的陈焉。他乍一愣,陈焉亦恰好与他四目对个正着,笑意顷刻打住,急忙撇开脸就要走人。谢皖回自那次无意撞破他的隐私,极少有机会碰上,即便偶遇,那人也避他不及,这回见他依旧如故,一团火在胸前摔开了,厉声大喝:“站住!你走什么!我是饿鬼不成,还能吃了你?”
陈焉心知躲不过了,慢腾腾转过身,朝一脸愠怒的谢皖回憨笑一下:“……不是,谢大夫,我这正赶着回家……”
那人压根没听他的解释,扬手一指门旁一张板凳:“坐!”
声调完全不是恭请,竟是唬吓。
陈焉哑然,暗自叹息一声,顺着他的话缓缓走到凳前,坐了。毕竟只有一墙之隔,关系闹得太僵,日后见面不免难堪。
谢皖回的目光押解犯人一般紧盯着他的动作,直至他坐定,才冷淡地撤走,回身给那老头诊治去了。陈焉也不说话,轻轻倚着墙,望住瓦檐下挂着的一颗水珠子发呆。
一团浓云滚了下来,灰蒙蒙地罩住了屋脊。街面挨着地砖的地方往上冒着暑气,医馆里倒很阴凉,药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揭着陶盖,蒸气送来一缕苦味,也是冷冷清清。四壁安静。他出了一回神,臂间的疼痛轻轻漾上,于是整个人蜷到一角,抵着柜台,恍惚记起这归溪十二里,只剩这一个狭窄角落可以容他。隔壁便是他租下的屋子,可他知道自己其实无家可归。此刻,在这儿苟且偷生一回,也不错的。
“喂。”一个声音蓦然响起,两耳震得一嗡,他才猛地察觉谢皖回立在身前已久。
陈焉惊惶起身,差点没绊倒凳子,脸颊涨红了:“对不起,对不起……”
“坐下。”又是毫无商量的一指。陈焉定了一下神,依言坐了回去。谢皖回看他双眼中在惊愕瞬间跳出的一点微光又覆没下去,乌漆漆全无神采,眉头一皱,低头便去解他腰际的系带,陈焉大为吃惊,下意识一退却顶住了墙壁,既无退路,只好单手去挡,谢皖回蹙眉甩开,“让我看看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