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_作者:长安一颗蛋(36)

2018-06-22 长安一颗蛋

  那人出来之后,忙不迭先关上了门,才理好衣衫,朝阶下走来。

  “沈大人,”肥白脸上摆出欲哭无泪的表情,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见了这画,差点砍了我双手双脚去喂太一池的鱼啊。”

  沈从风叹了一口气,点头,从对方怀中抽出一卷画,“有劳王公公,两日后承月楼酒宴,还请赏光。”

  王怀德这才掐着笑意,指挥一队内侍往外走去。

  两列粉衣宫娥默然起身,衣裙簌簌,像落了一地的杏花。

  沈从风看了看手中画卷。

  韧滑的纸,蓄着稠稠的白,是来自徽州黟歙两县的上好宣纸。

  色如银光,坚结如玉,故名凝霜。

  他第一天走进百王坊的宁王府那一天,也曾见到过一尺凝霜,被一个半大的孩子紧紧抱在手上。

  那孩子急急跑过长廊,脸上出了一层薄汗,软声道:“先生。”

  十岁的皇家少年,小心掩饰着内心欢喜,将那卷纸递给了他。“我无金铢美玉相赠,更不敢以俗物秽染师保,唯有一卷凝霜,敢酬先生。”

  那是沈从风二十多年,收到的第一份束脩。

  后来……他眼前的孩子走得越来越远,他案上的纸张,也从澄心纸换到了金粟笺、梅玉纸,从海月纸换到了吴中洒金、研描辉光……

  直到离京前,他将那卷画交给了王怀德。面对那张满是惊俱的脸,沈从风轻轻划过如凝光飞羽的纸张,说,去吧,陛下会看的。

  打断了他飘远的思绪,紧闭的门后淌出少年般慵懒清雅,又高贵得不容抗拒的声音,“进来。”

  沈从风拂了拂衣袖,拾阶而上。

  门打开的时候,如莲清婉的笺香扑了满怀。

  三寸高的黑漆茶案上累着厚厚的奏折,沉沉的黑,惨惨的白,幽幽的金。

  年轻的帝王站在桌前,衣服是肃肃的青,像经年的一壶沉春。

  白楚,玄秦,青萧,赤王。

  楚云歌白衣翩跹,秦顾黑裘紫袖,王家所处锦州的红缎如火,和一叶萧天下的帝家青。

  听见门开阖的声音,萧宁笑盈盈回头,狭长凤眼中满是少年人的欣喜。

  沈从风弯腰行礼的动作被那抹幽沉的青色打断了。

  “先生!”伴随着一声孩子气的笑,那双白如琼玉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袍,“数日不见,先生安好?赵怀恩一路打点,先生可还满意?”

  沈从风小心将手拢回袖中,不动声色后退了半步。

  “陛下,赵公公……已为逆党所杀。”

  身在随州时,来自京城深处的一卷圣谕,闲闲写了几句赵怀恩,就将他召回了京城。

  漆黑年轻的眼珠转了转,萧宁漫不经心松开了手中的衣袖,懒懒笑道:“先生何故与我如此生疏?区区一个赵怀恩,岂能伤了你我八年情谊。”他缓步在沈从风身边绕了一圈,声音颇有些轻佻,“死了一个赵怀恩,自然还有别人可供差遣,先生放心……”

  沈从风衣服下摆微微一震,一掀衣摆跪了下来,却将手中画卷持于胸前。

  甘清的莲花香气不知何时浓了起来。

  鹧鸪斑,遍体黑而有白斑点点,如鹧鸪臆上毛,取自海南沉,有莲花香。

  金冠黑发的帝王站在他眼前,定定看着那卷画。半晌,冷冷地开口道:“沈从风,你知道你拿的是什么。”

  沈从风低下头,平静道:“王家女儿的画像。”

  “好,好。”萧宁嗤笑一声,猛地掀开画卷,奋力扔在地上。

  银白宣纸铺散在地,像一尺上好的白绸,发着浅浅的光。

  那细腻如肌肤的纸上,画着一个红衣如火的少女。

  娥眉,雪肤,胭脂桃颊,梨花粉面。

  屋中陷入可怕的寂静,两人一跪一立,半晌无话。只有画上少女,并不知自己被无数人注视的命运,依旧在纸上巧笑倩兮。

  萧宁修长的眉毛挑了挑,漂亮的眼睛里,郁沉的云堆积成一片。

  他忽地伸出手,卷起沈从风一缕头发,静静看了片刻。

  “沈从风,你不该用这卷纸逼朕。”称呼一变,就带上了高高在上的凌然。

  “陛下,楚家已灭,秦家素来桀骜,唯有王氏。”

  他的头一痛,那只年轻的手猛地抓住了他一把头发,狠狠扼住。

  沈从风顿了顿,仿佛察觉不到痛楚,道:“唯有王家,向来摇摆不定,可堪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