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无声_作者:moranshi(34)

2018-03-26 moranshi

  可爷……您得哭啊。

  第二日一早,也不知是谁碎嘴走漏了身份,有大户人家献上刀切馒头清粥咸菜,还有三顶驮轿,专门便于走山路的,慈禧自是欣然接受。一行经南口至昌平兵营,驻军早都四散了去,草草吃了些剩饭菜便又上路。

  行至居庸关外,已经是申时了。

  光绪掀开驮轿帘,巍峨的长城在身后绵延开去。那一头,是被列强□□的千疮百孔的京城。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似一个玩笑。紫禁城还在否?无从得知。眼前层叠着屏障似的山峰,虽是盛夏,却没有什么植被,只有大块大块粗粝的页岩耸立在山崖之上,刀锋一般,收割着他“一国之君”最后的自尊。

  闷热的阴霾下,汗渍的牛皮衣服全都贴在身上,一点气都透不出的。

  忽地,青纱帐里传来一阵沙沙声,再细听,声音越发密集起来,竟是火統枪响。

  是土匪还是拳民?

  车队登即停住。

  下人们一瞬间从队伍后面跳下车奔向自己的主子——而几乎是同时,慈禧听到了身后一声急切的“亲爸爸”。

  光绪似是要下轿去护慈禧,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了,被溥伦贝子和身前太监生生按住。

  李莲英、崔玉贵、兰琴、荣子、娟子把慈禧的驮轿前后左右都护住了。

  那火統声似来自东北方向,并不靠近,不知是不是尚未知晓目标的底细。时间过得慢极了。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喘,煎熬着,听天由命。

  只有站在慈禧驮轿侧后方的兰琴,希望自己能死在那火統下。

  僵持之际,后面大路上浩浩荡荡跟上来二十余辆王公大臣们的马车,护驾之声隐约可闻。

  火統之声随即消逝了。

  死又谈何容易?

  天色渐暗了。

  黑云忽然从北面压过来,瞬时下起暴雨。眼帘被雨水打得根本挣不开,马儿也走不了,躬身低下头。车队被迫停在荒野之中。

  雨布寥寥,上下一干人马,除了慈禧一人乘的驮轿,白茫茫瓢泼中无一幸免。

  或许,是感动于危急之下的那一声亲爸爸,或许,是内疚与后悔压迫着良心的惴惴不安,慈禧支开身边所有下人,独唤光绪上前。

  光绪立于轿前,衣衫早已淋透,垂着双眼。

  只听慈禧叹道,“珍妃是跟我赌气自尽的……”

  光绪一惊抬起头。

  “……跳到顺贞门那口井里去了。我也想不到这孩子秉性这般急。”

  虽早已料定珍儿不在了,可现在亲耳听闻她的死讯,再没有回还的可能——生而为人那最后一丝温情的期盼,没有了。

  良久,光绪颤声问,“现在,还在……井里吗?”

  慈禧点点头。

  又良久,仍是颤声问,“没有人去拉一把?”

  “叫了,我叫兰琴去拉……可也没拉住。” 慈禧眼睛红了。

  “哦……”他淡淡地哦了一声。

  慈禧更是心疼了,流泪道,“……你莫要怪亲爸爸呀。”

  光绪终掉下泪来。他退后一步,双膝跪了,叩首下去,颤声道:“太后……臣,不敢。”

  终究,连“儿臣”都不再是了。

  从此以后,“亲爸爸”三个字,慈禧再也没有听到过。

  怎成想,冬夜里一门之隔的那次生离,竟成了死别。耳畔似乎传来最后一面时她哭泣的声音,她说,珍儿等着、等着爷……

  再也无法忍耐,眼泪决堤。

  为死去的爱人,为太后的谎言,为救不回的大清,为远去的“家”。

  他泣血般的哽咽和终于夺眶而出的眼泪,瞬间都被淹没在那滂沱的大雨里,冲刷进居庸关外广袤而冷漠的山河。

  国破山河在。可他的江山,他的女人,连同他的心,他的魂,都去了哪儿呀。

  所有宫眷、大臣和下人们都被惊动下了车,远远、远远地看着,看他呕出自己灵魂般地哭泣着。静芬怎么忍心看,背过身去以帕子掩面,却不敢哭出声来。瑾妃更是哭成了泪人。

  兰琴面无表情的,定定的,望着他的背影。

  众人难以名状的目光下,沉雷闪电间,光绪伏于命运之手的泥泞里,被彻底揉碎了。

  众人被满是泥泞的湿衣服沤了一宿,一直到出逃的第三日申正时分至怀来县,洗漱刮脸梳头涂脂抹粉,用过带荤腥的一餐饭,换上县令早早备下的各式衣衫,才总算是重新变回“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