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_作者:沉佥(157)

2018-03-20 沉佥

  他说得不卑不亢,侃侃而谈也未尝没有道理。

  甄贤在一旁听着,一阵心潮涌动。

  他知道殿下是为了不让他开这个口,所以才替他开了口。

  虽然他并没有向殿下为陆澜求告,也并不打算如是说。

  自从得知陆澜有通倭情事以后,他便已决意,他不能一念姑息。纵然他曾答应过陆澜,会尽力保其性命,也不能够。

  他可以失信于陆澜,所损失的不过是他甄贤一人的德行。可他若执意为陆澜辩解开脱,成全的是他的自我满足,折损的却是前线将士的血和浙江百姓的泪。

  陆澜若死,其罪不冤。

  冤的是只死陆澜,而任由陆澜身后的元凶继续逍遥法外。

  但无论如何,对嘉斐的这份心意,甄贤是感激的。

  他只是觉得悲哀至极。

  皇帝什么也没有问他们,是皇帝早已什么都知道了,也有了决断。

  可杀掉一个陆澜,就足以平息浙江滔天的民怨吗?就足以填补国库经年的亏空吗?

  杀掉一个陆澜,还会有赵澜、李澜前仆后继,根本毫无意义。

  何况,要陆澜此人死,又何须朝廷来杀呢。

  皇帝真正非杀陆澜不可的原因,不过是为了叫陈世钦安心罢。

  他果然听见皇帝沉声宣判:“你不杀他,朕不杀他,也有人会杀他,他还是活不了。通倭叛国之罪,不可免。”

  甄贤不忍长叹一声。

  他侧目看见嘉钰死死瞪着他。

  那表情便是在说:不要多嘴多事。

  甄贤只好把视线挪开,垂了头。

  他自然不能牵累嘉斐。

  第61章 二十四、父子君臣(3)

  皇帝与众人议罢,便将人都遣散,又命三个儿子去殿外等候,独独对甄贤一个没有发话。

  每一个人退下去的时候,都忍不住看了甄贤一眼。

  包括陈世钦。

  那些眼神让甄贤陡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尤其是陈世钦。

  就像是在看什么漏网的猎物。或是一个原本该已经死掉的人。

  嘉斐原本想留下,仍被皇帝执意撵出去了,只得也深深望他一眼。

  诺大宫殿骤然空旷无比,寒气上升,不觉让甄贤指尖发冷。

  皇帝在看着他,神情仿佛凝重,又似十分遥远,难以猜透,难以描绘。

  迈进这承乾宫时的第一眼,甄贤是吃惊的。

  他觉得皇帝陛下老了许多。

  印象中健硕的君王已有了许多明显的银发和皱纹。

  那么陛下眼中的他又如何呢?由少年到青年,想必更是巨变罢。

  但甄贤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一刻的皇帝眼中所看见的,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他的父亲甄蕴礼。

  当二十余岁的甄贤走进承乾宫的那一刻,皇帝的内心是震惊到近乎崩溃的。

  太像了。

  若说当年幼小的孩童、十余岁上的少年都还不甚明显,而今已然长成的青年甄贤已完全继承了父亲甄蕴礼的轮廓。当然也有他母亲的影子,使得甄贤的眉目比之父亲显得柔和了几分。但仍然是像极了。

  这种感觉,俨然是看见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再一次睁开了眼,又站在自己面前。

  而同样的震惊,也浮现在陈世钦的眼中。

  皇帝当即都紧紧抓住了座椅的扶手,直抓得自己十指生疼。

  他这一生杀过的人早已数不过来了,有该杀的,也有冤杀的。但即便是冤杀的,大多他也都已经忘记了。唯有甄蕴礼,他不能忘,也不愿意忘。

  他亲手杀了他此生唯一的、可以称为“挚友”的人。

  天子是没有朋友的,只有臣下。

  但甄蕴礼不一样。

  甄蕴礼是他老师的儿子,是他自少时上学起的侍读,后来又被他死乞白赖地硬要求着做了他的户部尚书。

  年轻妄为的时候,他从来只负责花钱,根本不上心钱这东西都是怎么来的,好像国库就是自己会生钱。

  甄蕴礼帮他管着户部,每每算账算得吐血,恨不得一颗铜子掰成三颗用,终于忍无可忍抄起当年的账册追着他从景山底下一直骂到景山顶上,什么“铺张浪费”、“骄奢淫逸”、“祸国殃民”、“上梁不正下梁歪”……怎么难听赶着怎么来。

  当时他为了“逃命”,索性爬上了一棵柏树。

  甄蕴礼就堵在树底下仰着脸继续骂他,足足骂了一个时辰也没带停,俨然已经骂出了一篇《离骚》,好容易终于口干舌燥骂累了,就把账册和官服一起往地上一扔,说要辞官不干了带着夫人儿子归隐田园逍遥自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