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_作者:沉佥(158)

2018-03-20 沉佥

  他只好赶紧从树上下来威逼利诱百般挽留,被教训到耳朵都肿了。

  满朝文武只有甄蕴礼一个敢这么骂他。有时候他忍不住玩赏些珍奇贡品,听见甄蕴礼走路的脚步声都要吓得一激灵,赶紧把东西藏得严严实实,唯恐被发现了就又是一顿“臭骂”。

  因为相识太久,关系太过亲近,以至于彼此都忽略了一些原本不该跨越的界限。

  然而忽略,从来不意味着界限不存在。

  甄贤初初开始陪嘉斐念书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少时往事,还对甄蕴礼念叨:“你这个小儿子像娘,比你乖巧温顺多了,哪像你那么凶,天天追着朕骂。”

  甄蕴礼笑得特别自信满满,“我觉得他还是更像我。”

  当时他拧着眉回嘴,“还是别像你了。像你嘉斐将来岂不是也要惨。”

  甄蕴礼哈哈大笑,“陛下觉得自己很惨么?等陛下几时再也见不到我了,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惨。”

  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一语成鉴。

  甄蕴礼被下狱以后,他曾经忍不住又背地里把人偷偷捞出来,咬牙切齿地劝:“蕴礼,不要那么倔,你低个头……只要你认个错——”

  可甄蕴礼只站在他面前,展眉对他微微笑了一下,说:

  “以后不能帮陛下算账了。陛下自己多留着心吧,别被人蒙了都不知道。也别动不动就几十万匹丝绸的这么往外赏了,这么花哪儿吃得消啊,否则陛下就请个神仙回来做户部尚书吧。”

  然后就别开脸,再也没看过他一眼。

  这人到死,都还在教训他。一点所谓的文人风骨,清流之志,真真地叫他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干脆直接扑上去狠狠咬一口,非咬得这人嗷嗷求饶不可。

  因为他,不是文人,而是皇帝。

  而甄蕴礼,一点都不喜欢算术,不喜欢钱,也不喜欢当官,最大的爱好就是随便找个地方猫起来看杂书,家里藏得乱七八糟的奇文怪志能另起一座翰林院。

  甄蕴礼死后,他迟迟定不下新任户部尚书的人选,无论看谁都觉得不好,都没法和甄蕴礼比。后来实在拖得拖不下去了,工部喊缺钱,兵部也喊缺钱,吏部还是喊缺钱,在内阁议会时打得不可开交。

  他只好命人把那些久没人管的卷宗全搬出来亲自看一看,一边看,眼泪一边无法控制地涌出来。

  其实卷宗被户部下面的人打理的很好,并没有特别难看懂。

  只是他每翻一页,都能看见熟悉的字迹,再翻一页,就想起那个人或静或动、或坐或卧、或嬉笑或怒骂的样子,想起那人有一次陪他出游在半道上睡着了迷迷糊糊还说梦话:陛下你是真舍得累死我啊……眼泪就不知为什么“哗哗”得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

  朝臣们听说,皇帝亲自去户部算账,结果算得哭了一宿,都以为这国库算是要彻底完蛋了,次日上朝各个一脸惊恐。

  他却说,这户部尚书就空着也罢,当天便寻了几个能写会算的内侍,把户部尚未归档的账册全搬走了。

  后来他亲自“兼任”了这个户部尚书,渐渐明白了其中“奥妙”,才知道当初甄蕴礼有多不易。

  甄蕴礼在户部尚书任上时,国库从无亏空,边关军饷、朝官俸禄从无短缺,百姓赋税未有一年增加。

  可如今蕴礼不在了,这些也就全垮下来,朝官欠俸,军资短少,赋税年年加重提前征用,国库的窟窿就像无底洞,怎么也填不上……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沦落到要去和太监讨价还价要钱花的地步。

  要说贪,某些人也不是刚开个头,当年蕴礼还在时,贪的一样也是贪的,但蕴礼就是有办法让他们吐出来,哪怕不全吐出来起码也得吐个大头。

  可笑他身为皇帝,竟反而没这个能耐。

  如今他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惨”了,却实在希望自己还是永远不知道得好。

  皇帝闭起眼,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

  方才整个议事过程中,他都不太敢去看甄贤这个孩子,却又忍不住地时不时就要看一眼。

  就好像仍是甄蕴礼坐在那里。

  可是太安静了。

  他看见甄贤欲言又止的叹息

  甄蕴礼是从不会默默不语听他发话的。如若是蕴礼有话要说,一定当时便说了。

  或许当初还是他对了,甄贤这孩子到底更像母亲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