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甄贤心中依然五味陈杂。
他当然知道嘉斐并非对弟弟毫无感情而只为自己考虑不顾七殿下死活。
殿下是当真没有办法。
生而为皇子,身边围绕着形形色色想要接近权势、利用权势之人,稍不注意怕是就要一步踏错大难临头。而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一旦陷入重重包围,也常有拽不回来渐行渐远的时候。又何况不同母,而七殿下更是跟着刘妃远在禁中。
一道宫墙,重重宫门,内外全然两个世界。并不是殿下不顾念兄弟之情,只怕实在是顾念不及。
但殿下自是谨慎,更是有心气的主,若非不得已大约不会把这种心底话吐出来。从前的殿下在他面前一向都是“你别担心,万事有我”的阵势,几时肯自认心有余而力不足过?
甄贤静静深思片刻,不察觉已蹙起眉。
“殿下可是得了什么信儿?”
他反应得如此迅速敏锐。
嘉斐如鲠在喉半晌,才终于又叹一声,愈发低沉了嗓音。
“是贵妃递了消息出来,说司礼监,其实就是‘陈督主’本人吧,最近常公然与刘妃往来。”
果然皇帝盛宠七殿下,封王开府,扶立之心昭昭,有人便主动凑上去。
又及七殿下秉性单纯,尚是白纸一张,对有心之人最是合适。
这原本都是意料之中的,见招拆招也就是了。只是如此一来,莫说靖王殿下接下来怕是有得艰难,七殿下恐怕也未必好过。当真是“被架上这么个位置”,身不由己。
只一想到七殿下那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也要被卷进这些明争暗斗之中,甄贤心底就分外不是滋味,难免唏嘘。
嘉斐见他神色低落,知他定是又心重了,便轻轻按住他手背。
“七郎那小子,有他自己的造化。我也不会当真把这个弟弟生吞活剥了。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怕对你不利。你与其替他担忧,不如凡事多想想自己。”
嘉斐掌心的温度十分熟悉,肌肤相贴的触感一瞬便将他的意识从缥缈处唤了回来。
甄贤闻言怔了一瞬,下意识问:“陈公公……为什么要对我不利?”
他原本是无心问的,只是隐隐觉得古怪,待话已出了口,才愈发觉得费解。
细想起来,当日入宫面圣时,陈世钦看他的眼神也十分一言难尽。
想他与靖王殿下的关系虽然特殊,但毕竟只是个罪臣之后,就算蒙受天恩在翰林院得了个闲差,也不过是区区一个侍读学士,于司礼监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陈世钦为什么要对他“另眼相看”?
就算是为祖父和父亲还在时那些朝堂之争,他甄家的人也都已经死了这么久了……何至于对他这个侥幸逃脱的“活口”耿耿于怀?
除非另有隐情。
难怪当初在苏州时,陆澜和张思远先后话中有话欲言又止。
“殿下是不是还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是关于我家——”
心尖陡然刺痛,来不及思索,话已脱口而出。
然而嘉斐立刻便堵住他的嘴。
“不止是这个。这些年我确实在查,但一直不得实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想太早告诉你,徒劳让你难过多想。”
他深深看住他的眼睛,似犹豫了一瞬,才低声接下去,问:“你可还记得苏州织造局那个萧氏女?”
甄贤不由一凛。
那个在苏州向二位殿下出首织造局的绣娘萧蘅芜,甄贤其实一共没有见过两面,连她的样貌嗓音也全都记不清楚了,只听说卢世全污她偷盗公帑想以此攀诬威胁四殿下,她为了替二位殿下破局解围,便自己孤身逃入山中,被卢世全的人围堵追捕逼着跳下了山崖。
苏州一役,真正枉死的,并不是陆澜,而是这个萧绣娘。
所谓枉死,不在该不该死,而在是否死得其所。
陆澜之死,尚且在御前留名。
这样一个无辜而果敢的小绣娘,手无寸铁,以命相搏,死得何其惨烈,竟不如一粒投入湖中的石子,连一星半点的水花也未能激起便沉入湖底。
而那些害死她的人却毫发无损,依旧逍遥自在。
怎不令人心生怨愤为之齿寒。
然而圣意难违,皇帝此时还不愿深究,其余人等,无论相干不相干,纵使觉得不公,纵使义愤难平,也只能自己含血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