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_作者:沉佥(6)

2018-03-20 沉佥

  嘉斐心下一凛,望着,忽然发觉嘉钰竟是裸足踏在地上,那莹白双脚踩着碎石小路,一步一烙,却像是没有知觉。“四郎!鞋!”他终是暗自哀了一声,忍不住追出去。

  三日后,靖王与安康郡王的车马队浩浩荡荡开在南下官道上。

  皇帝恩赐,敕靖王携安康郡王往江南六府巡游,以为散心调养。随员不多不少,除却王府奴侍及卫军,另有锦衣卫三十。

  夹道绿荫上散落的阳光随风摇晃着,从窗口望去,疑似金碧辉煌。

  嘉钰才服了药,在车内软榻上小睡。嘉斐倚窗捡了本书翻看,只翻了几页便没了心思,将打扇的侍女撵到外间去,垂下竹帘,盯着窗外摇晃树影出神。

  犹记二十年前,同样炎夏,京都皇城内,神光耀殿,映着永和宫的霜悬冰天,宛如阴阳两界。

  他被从皇子们居住的撷芳殿唤至那从未去过的永和宫时,还满心茫然。直至,他在殿中看见他的母后。母后就像是睡着了,依旧容颜鲜活,只是再也唤不醒来。

  他看着母亲已然冰冷的尸身,呆了不知几久,连痛哭也忘记,终于暴怒而起,“我母后乃堂堂的圣朝国母,即便崩故也还是六宫的正主!这永和宫算什么地方?什么人就敢冒犯凤仪?”分明只是六岁孩童,分明泪痕已湿得满脸,却俨然被触怒的狼崽,凛凛不可侵犯。

  可紧接着,他看清那个从阴影里走来的男人——他的父亲,那九五至尊的天子帝王。

  他惊得不由后退,几乎跌倒当场,好容易才站稳,瞪着只属于孩子的双眼盯住他的父皇,努力将那些能懂或是不能懂的神情变幻刻在心底。父皇的声音,沉得窥不出半点喜怒,“从今起,你就留在这里,无朕亲临,不许出去。”

  他又呆了好一会儿,醒悟过来,仰面连连哀求:“父皇,请许儿臣替母后哭灵扶柩!”

  “不准。”父皇拂袖便推开了他,“你就趁这会儿,再守一守你母后罢。”那一闭眼时深深皱起的剑眉,落在孩子眼中,是何等绝情。

  “父皇!”他跳起来,死死拽住父皇袖摆,双眼胀得热痛。

  可父皇终究不给他心软。他低头看着他,“嘉斐,朕的确是你的父亲,但更是天下的君主,不要用这种眼神盯着朕。”

  他猛地撒手,呆磕磕看着父皇远去背影,遽然乏力地跌下去,哭喊不出声音,地面上那浸淫了千百年的宫闱深寒却寸寸漫了上来,深入骨髓。

  那一天,他失去了母亲,竟连父亲也弄丢了一半。

  那个严酷暑夏,是有生以来最难熬的季节。

  父皇不许他出去,自然也不许旁人进来。他被孤零零遗落在永和宫,除了每日水食有人按时送来,马桶有人按时换刷,余下万事皆需自己动手。有时候,他会忍不住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大喊大叫,发出毫无意义的嘶吼,几乎以为自己真要这样被关一辈子。

  直到终于一日,父皇领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再到永和宫,已足足三月有余。

  “这是甄阁老的孙子,阿斐,你要与他好生相处。”父皇说完这话便又走了。

  那孩子与他默默对看半晌,绽出个腼腆笑脸,向他挪了挪,道:“二殿下,我叫甄贤,圣上和爷爷叫我来陪你。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陪你……不然……不然你教我吧……”

  他怔了一瞬,忽然忍不住弯下腰去,笑得眼泪横流。“你过来。”他直起身子,对甄贤招手。

  甄贤很听话地挪过去,像只乖顺的狸猫。

  他立刻便一把将之抱住了,用那还幼小柔软的身子塞满心口前的空隙。“真好啊,是暖的。”

  “殿下,你很冷么?你病了么?这会儿才只是秋凉,还没到飘鹅毛的冷天呢!”甄贤费劲抽出一条胳膊,小心翼翼将手贴在他额头。

  两个尚自幼小的孩子抱成了一团。他抓住那只嫩生生的手,心里似生了火炭。

  幽闭深宫中的日子,甄贤便成了他唯一的救赎。孩子本就容易要好,何况,在那般境地之下,遇见个如斯剔透的琉璃小鬼。他终于从寂静的绝望中被拉了出来,重沐在鲜活生命之中。

  那时他简直无法想象,背诗念书是多么古板讨厌的事,为何甄贤这小子竟能闷头看了那么多。

  甄贤给他说《山海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天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又说《异闻集》,“镇妖宝镜”,“南柯黄粱”,“柳毅传书”……甚至还有“李娃传”、“霍小玉”、“崔莺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