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显然是在树下呆了许久,春雨将他整的衣裳打了个淋漓通透,他仰着头,眉眼被老树跌落下来的桃花全然覆盖,他明明穿着极其突兀的青衣,却好似与这颗老树十分融洽地合为了一体。
方儒生辰时从城门过,繁华城内外大雾浓郁,他往老树那儿望了一眼,只能看见树上的绿意与颓废的桃红。等他酉时再次从城门过,他不知为何又朝着老树望了一眼,这一眼就看见了树下还有个人。
他走了过去,树下的人右腿上有道两寸深的伤痕,方儒生看见他腿骨已经断了一半,在遭受了春雨之后伤口已经翻出了尸白色的骨肉,但他的胸膛仍然起伏着,甚至在方儒生接近的时候刻意压轻了自己的心跳。
这人只是装作毫无声息而已,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方儒生在他面前站了一小会儿,他不出声,那人也不松懈自己的精神,两相对峙,最终是那人仰着头先笑了开来:“你要救我吗?”
方儒生踩着脚下的桃叶与败落的桃花,沉声应答:“我不救无名之人。”
那人伸手拂去了自己脸上的桃花,方儒生这才看清了他的脸——眉似挑开了浓云的山峰,远观只能窥见影影绰绰一杆墨色,近看却能细致到它顶端的锋芒一同收入眼中;眼似被束缚在浓雾中的一点星光,闭眼既混沌,睁眼既光明——他的面相只能算是平庸,偏生这一双眉眼敛住了他的平庸。
方儒生只听闻过一人有这样的眉眼。
京郎。
多承京郎频频顾,常令春风入我院。方儒生轻而易举就想起了这句诸多姑娘时常念叨的话。
那人果然答道:“京郎。那你现在要救吗?”
他蹲下了身子,愉悦地替京郎把已经湿透了的衣衫拢紧了,然后他注视着京郎:“不救。”
京郎又笑:“那好吧,我叫郎京,圣人要考虑救治一下我吗?”
方儒生依旧是不救二字。
京郎没有卸下自己的防备,他笑着同方儒生讨价还价,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圣人不应该普救众生吗?”
方儒生也乐意同他说话:“你不算众生之一。”
“最终他也没有救京郎,京郎的右腿就是那个时候废的。说起来我大概还要感谢他,京郎要不是废了一条腿,大概还没有这么容易下台。他应该没有和你说过吧?想想也是,身为普救众生的圣人,却……”
他的话在陡然生变中消失了——迟晚给了他一巴掌,与此同时迟晚竭力压抑住自己的努力:“滚!”
迟晚不能容忍独孤诋毁方儒生,这一巴掌用了多大的力只有独孤能知道了,他舔了舔嘴角,忽然觉得肩膀隐隐作痛了起来,那个地方还是迟晚咬的。
独孤压着嗓音呵呵的笑:“大梦该醒了,迟晚。”
他这一回连抱都不屑于抱他。
迟晚的大梦不曾醒,反而使自己陷入了另一个噩梦,他在浑浑噩噩中忽然间记起来在除夕那晚的梦,那梦中的旧时春好像正是他十岁发热时。
春逢骤雨,桃李败谢。
师父那一日晚归,归来时没有打伞,朦朦烟雨渗湿了他的衣衫和发尾,他毫不在意地抖了抖衣衫,抽查他的功课,同往常无异。
“师父,什么是大道?”
“大道需你自己参,你见的人多了,便能知晓大道到底是什么了。”
“我要怎么见到更多的人?”
昏沉间最能贴切感觉到便是叹息声,它沉重得让人背负不起。
“行医吧。你能从他们身上见到世间百苦,也能见到世间百悦,但你不一定能救得了每个人,而那个时候,你若能救,就去救上一救。你借他们参道,他们奉你为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湛青盟:出自湛湛青天,这个解释是留给自己看的,怕隔久了自己也不记得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②小篆:请看官们自行百度一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是觉得京郎用这个与众不同的字体贼可爱。
③山上朝来云出岫,随风一去未曾回。次第前村行雨了,合归来:出自辛弃疾的《浣溪沙·赋清虚》。
④桃浪:[暮春],卯月:[仲春],开岁:[首春],极月:[末冬]。
⑤多承京郎频频顾,常令春风入我院:自己瞎写的,前面那句是第三句,可以不押韵的,还请不要揪着平仄不押韵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