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这样止步不前了。他想要他。
他只有靠自己。
重重的帏帐低垂,炭盆烈烈地在殿角上烧着,谨身殿里头热的有一点炙人。殿里头弥漫着浓郁的药气,宫人皆是屏气敛声,四下一派安寂,只能听见炭火啪嗒的声响。
皇后禀退了宫人,自己一个人坐在榻边儿上,轻轻为皇上掖了掖被子。皇上梦呓了几声,额上不由浸出细密的汗珠子来。她拿着拧干的热帕子为他一一拭了去,他渐渐睡得安稳了些。
她坐在他的身侧,仔细用目光轻柔地瞧过他的容颜。他们早就不是曾经年轻的模样了,他的皱纹又添了几道,鬓角的发丝也已是有了星星点点的斑白。她却是爱极了他的模样。
她的神思有一点恍惚,当年,她突然想起来当年的那些事情。
大宣建朝经许年,因着高祖是平民出身,一路打下这天下来,为此立下祖宗家法,皇帝立妃只许从平民女子中来,因此这层层的选秀必是少不得的。这条家法除了高祖体恤天下万民,更是为了防这外戚干政之事。她们萧家打从高祖便是显赫,立下战功无数,因着郑国公的身份便一代代世袭了下来。只是凭着她这样的身份如何也不能嫁给皇帝的了。
她还记得当年皇帝在先帝前头跪了多久,膝盖一片青肿,他那额头都浸出血珠子来。他终是得偿所愿地娶了她,立她为后,并且兑现他的诺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想到这里她不由轻轻地翘起嘴角。这份天家的情意究竟是有多难得,恐怕只有他们得知了。
她渐渐回神,轻轻摸了摸他的发,看到他额角上的伤疤又有些战战兢兢起来。那一年鞑子在北边儿作乱,为定民心他亲自出征,其中凶险他对她却是只字未提。只是她从弟弟口中才得知,他当年竟是受了重伤,幸得到高人医治,鼓舞了士心,这才得以凯旋归来。
她的眼泪渐渐涌出来,在明黄色的床上落下深深的印记。这次,你又要离开我了吗?
她正神思不定,皇帝却是醒了,轻轻握住她的手,哑着嗓子道:“你不要担心。”
她忙笑一笑,紧紧握住他的手:“皇上吉人天相,我不担心。”
他颤颤地道:“还说不担心,瞧你这眼睛都肿的桃儿一般的了。”
她微微垂下头,道:“妾仪容不佳,教皇上取笑了。”
他笑起来,“你的模样我都见过,都好看得很。”他又咳了几声,“我们携手走了这么些年,我当真是知足了。只是,现下想来,终是我对你不住。”
她忙轻轻捂一捂他的口,柔声道:“你这是什么话,这么多年,你说这话,当真是生分了。”
他咳嗽着轻轻摇一摇头,眼睛有一点湿:“我对不住你。”他又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你只别恨我。我把该交代的都一一诉予慎言了,他做事谨慎小心,必能护得你们母子周全。”
她听了这话终是再受不住,眼泪缓缓流下来:“你只别说这话。”
他摇摇头,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岂是人力可强的。我这一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祖宗,只是想起来,只是对不住你,你不要怨我。”
她茫然地摇摇头,轻轻抱住他,将他的头轻轻贴在自己的胸口,温柔地抚着他,声音中仿佛带些哽咽的意思:“你不要这样说。我这一辈子能遇到你,是我不知修了几世来的福气。”
他用力握一握她的手,眼泪缓缓流出来,轻声道:“传太子过来罢。”
她的泪漱漱如雨落下,她用力闭一闭眼睛,声音里带着鼻音:“好。”
正熙十四年二月廿三,宣平帝卒。
第13章 第六章 吹皱春水(1)
正熙十四年注定不大太平。二月廿三皇帝驾崩,闭了城门、宫门并调了兵符,通晓百官诸侯,小殓大殓并停灵承庆宫内。举国哀丧,宫内哭声号啕一片,闻者当是落泪。因礼制,按遗诏,新皇即位,以皇帝礼祭拜发丧,终葬宣平帝于孝陵,此中种种,难以明述。
宣平帝已驾崩了半月有余,皇宫仍旧缟素一片。新发的枝子幽幽泛着清冷的绿光,从乌绿的檐子上探出来,映得暗红宫墙也是一派凄清。
修齐即位新皇,尚未改年号,只是先行封了数官职,其中大多曾是当年侍读的贵胄。修齐斟酌许久,行止年纪却是不大,官职低了他怕行止遭了旁人欺侮,高了又恐旁人不服,因着左右犹豫一番,终决定给行止封了郎中令。虽是级别不高,然官属皇帝近侍,自然也没人欺侮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