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夙小时候发脾气时总爱摔东西,一屋子林林总总的物什能被摔坏不少,要不就是打人,游府主人大都宽待下人,但偏偏出了游夙这个煞星,若哪个马夫仆役惹恼了他,一鞭子下去,准叫人皮开肉绽。但再大些的时候,他就不怎么发脾气了,也是这些年堆出来的名声,哪里还有人敢去惹他。
李泱是例外,最初他是温顺可亲的,宛如一池皎皎青莲,后来他慢慢显现出一身谦和之下的强硬与坚持,直到最后,他才将全部的疏情与冷寂都摆在了自己面前,游夙一一细数,终于将它们与李泱幼时的那个眼神对应起来。实在奇怪,从前游夙尚能从李泱身上看到几分喜怒之情,可渐渐的,李泱似乎越来越自持,从不轻易流露出情态。
不过荒诞的是,游夙竟觉得有些窃喜,这世上人人都道雍王恭顺谦卑,又是那么温柔的人,可只有他知道那一身和煦温良的皮囊之下,是怎样的一具薄情硬骨。
游夙神色郁郁,眼波静寂,李泱喜欢他,却也能下决心杀了他,这比李泱对他毫无情意更加伤人。
王易所领的一队人马休整了半夜,今日一早就随李泱启程回长安。游夙在王易回来之前便先行离开,他原想着将那日抓获的突厥人交由李泱,只不过李泱拒绝了。那人原本只是在外围等候以作接应,可后来突厥人又遭暗算,他们慌乱之中逃出太原,这才被游夙手下人给截住。
天光渐渐亮起,北风骤紧,忽地飘起雪来。游夙衣袂当风,他已换下先前的黑衣,一领白袍似有出尘之姿。
游夙想起从前李泱治灾回京,那日他在城外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可惜天公不作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但他竟不曾有过要回去的念头。后来那次他从洛阳赶回长安,也是夤夜冒雨回京。他本是极厌烦下雨的,不过想着能见到李泱,便也不以为意了。
只是此时目送李泱远行,这雪就又跟着变得可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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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桥边多栽柳树,旅客亦多在此处折柳惜别,可到了春日里,堤岸边飘拂相依的万株垂柳却是一道胜景,柳絮随风扬起,舞若飞雪,每每引得游人在此肩摩毂击。
夕阳沉沉,余晖落在灞水上便如撒了一河碎金,如梦似幻。临近黄昏,香车宝马逐渐驶去,徒留下一路名贵的香料气。游夙牵着马走在岸边,手里握着珊瑚马鞭,他不时往水面望去,又转过头笑道:“白日里人太多,实在烦得很。”
李泱向泛着鳞波的灞河望了一眼,晚霞中,飞鸟贴着水面疾驰而过,又朝着天边余晖飞翔而去。他将目光转向游夙,见翻飞的柳絮落在他的绯衣上,宛如飞雪点在红梅枝头,清雅又夺目。李泱笑了笑,快走几步追上游夙,抬手替他拂去了襥头上的飞絮,却没掸去他肩上的絮花。
游夙牵住李泱的手,笑道:“管它作甚,拂也拂不完。”他眼角微弯,唇边带笑,含着说不尽情意,悠远又柔和,甚至比这融融春意还要再暖上几分,朗朗似日月入怀,又艳胜晴春海棠。
游夙不肯放手,他将马鞭往草丛中一扔,仍是笑道:“你过来,方才我看到水里有一尾全白的大鱼。”
李泱不喜水,却还是任由游夙牵着走到了堤岸边上,他扫了一眼,却未曾见到什么白鱼,正欲转头询问,游夙却从身后拥住了他,又不轻不重地吻着他的后颈,低声笑道:“骗你呢。”李泱也不恼,只觉得游夙怪无聊的。
游夙低头抵在了李泱的肩上,闷声道:“妙奴,我们永远都这样好不好?”游夙环在他腰上的手越收越紧,可他的声音却透着少见的委屈与脆弱,甚至还带着显而易见的乞求。
李泱听得很难受,又觉得心疼,他随即点了点头。游夙立刻高兴起来,又凑近了去吻李泱,带着甜丝丝的意味。
但游夙忽然松了手,与此同时又在李泱腰间狠狠地推了一把,李泱顿时便落入水中,游夙就站在岸边,他的神色覆着霜寒,幽怨地道:“可妙奴你为何想杀我?”李泱狼狈地扑腾着,却意外地不曾感到害怕,只觉得满腔焦灼与烦躁。
李泱从梦中惊醒,屏风内宁静安详,既没有河岸,更不见游夙,只有轻微摇曳着的烛火。他大口喘息,慢慢平复下来,这里是长安,游夙身在灵州,着实远得很。
李泱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前几日阿碧来取走的东西应该已经到了游夙手上,那不过是他随手撰写伪造的信件罢了,游夙大约会觉得上当,只要能写得他的那笔字,那样的信件再伪造上个十封二十封也容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