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谲慢慢侧过头来,仰起脸,额角上的一线暗红血痕分外刺眼。
他奶里奶气地疑惑道:“怕人看见血,有伤体面罢了。朕什么时候哭过?”
李越收回手,重新站直。
他还以为这个年纪的小孩都缺心眼,险些忘了吴谲是个血脉源远流长的变态,祖传两样神通:一是杀人不掉泪,二是宁死不错礼。
北济皇室从上到下假透了。
这假惺惺的小变态自己擦了擦额上的血,笨手笨脚,沾脏了衣袖也没在意,而是把食指放在口中轻轻吮了一下,似乎在品味那股铁锈味的腥甜。
白发在黑夜中隐隐流动着银光,血色格外刺目。李越垂眼看着,不发一言。
吴谲舔了口血,心情甚好似的眯了眯眼睛,“李侍卫,那是什么药,他会死吗?”
来九回岭前的撒娇作用重大,一包泻药横空出世,李侍卫的一腰带五光十色启发了吴谲,小皇帝顿悟了脱困之法——摄政王天天给他灌药,难道他不能给摄政王灌一次么?
虽然李侍卫一定不会赞成,更不会指点他哪包药致命哪包药致大解,但也无所谓,他随便挑就是了。
若是挑得好,摄政王一命呜呼,从此他就大权独揽,再也不用日久天长地变成傻子;若是挑得不好,只让摄政王跑了几次茅厕……
他也不亏。没准还能借机撕破脸,再也不用把皇叔当父皇,给宫人演全套叔慈侄孝。
人要是被逼成了吴谲这样,也就没什么周密思量的心气了。就算鱼死都不能网破,也要用力摆尾,给船上的艄公添添堵。
远天上鹧鸪吱呀一声,乡音透不过门缝,思绪却饕殄千万里疆土,直达温暖潮湿的南方。
尉都的宫城中只有学舌的鹩哥,没有扑腾的宿鸟。吴谲头次出门,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又好奇道:“那是什么?”
李侍卫垂目看着他,黑亮清澈的眼底意味难明,半晌才抬起手,拿掌根蹭了蹭隐隐青黑的眼圈,十足苍白疲倦,“……会不会死?我不知道。我还要回家呢。脑袋掉了,还怎么回家。”
吴谲知道他又要叨念家里那个一推就倒见风就烧的媳妇儿,但铁硬的小心肠里一点共鸣都没有,对自己的莫测前程也殊少关照。
他自顾自回过头,从袖子里摸出几片叶子,锯齿状的深绿边缘卷折枯干,叶脉发出灰黄。
叶子被铺开在地下,小皇帝张嘴看了半天,才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怎么都皱坏了?李侍卫,叫浣衣局的姐姐来,给朕熨一熨。”
——小皇帝压根不知道树枝花叶都不能离开水,还以为那是丝织的布。
赌场新手往往大有收获,小皇帝赌运奇佳,一下手就挑了包猛药。
当夜,摄政王吴行气喘声促,面色涨红又转白,太医诊治未果,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在殿外不停踱步,念念有词,“不是气喘症,不是呼吸拥塞,是……是血淤肺涨……”
老太医的嗓音轻弱,没能掩盖殿中一阵高似一阵的砸物声响。
吴行对诗礼精神领会得十分透彻,平素谦雅平淡,一到关键时刻就明哲保身。若是不能“明哲”,那就“暗哲”——如果先帝吴微没下狠手把他逼到绝境上,他也不会一剑把人刺个对穿。
在吴行面前,只要顺着毛——或曰顺着蛇麟——温柔呼噜,基本上能混个白头终老。
只可惜吴微吴谲父子俩都是不安于室的货,都不想活得长,只想过得爽。
殿中又传来“哐”的一声,大概是吴行一脚踢翻了青玉案,厉声质问道:“哪来的药?是什么药?”
草木中寒蛩唏嘘一息,殿中寂寂无声,吴谲依旧回以沉默。
放到别的孩子身上,这沉默堪称早成的“义气”。但换做是吴谲,李越不觉得这跟义气能有半文钱的关系。
那孩子年方七岁,身世却放眼四海无同,故而自有一套粉饰太平的处世标准,非万千蚍蜉所能撼动。
吴行长出了一口气,放缓声线,“陛下想要什么,微臣洗耳恭听。”
孩童的纯稚声线流溢而出,不假思索,“朕为天子。天子祭天,天命所归,不需旁人在侧。”
祭天不过是古人生造出的仪礼,一代代传衍至今,就算祭礼曾是白纸,如今也被一笔一笔的意义涂得深不见光了。牺牲诚意能否上达天听沟通天人至今未知,但至少吴行在意这个——非常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