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怀沙行_作者:北不静(44)

2018-01-02 北不静

  林颁洛这辈子就没学会过少说话,尤其是对着谢疆,更是像炮仗铺起火,“那个宿羽的档案掉了。哎,殿下你出来了?帮我捡捡,这下雨呢,字都糊了,再泡一会,一个宿字里能捞出二斤稀墨了——”

  谢疆如遭雷击,脚步停在当场。

  林颁洛抬起头,“怎么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从门外三步两步走进来,一脚将林颁洛蹬到了门边。

  披着大氅的瘦削身躯稍一俯下,沾着冰凉雨气的长直手指慢慢捡起了地上发黄发脆的纸张。

  那是一张短小得可怜的家谱,“宿纶”、“宿李氏”、“宿从”、“宿羽”。

  前三个姓名全都画着黑框:从罪,流放充军。

  除了宿羽之外,谢怀没有听过其中任何一个名字,但是胸腔之中莫名一沉。

  他别开了谢疆的手,翻开了第二页,首先冲入眼帘的是两个字,“历星”。

  有些年没见过这个名字了。

  谢怀眼帘一垂,迅速别过了身。

  小时候的历星长得很好看,笑起来下巴上有两个小梨涡。不过皇帝的女儿个个都好看,历星在旁人眼里并没有多特别。

  但是谢怀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妹妹,所以历星说什么做什么都很特别。

  历星的确是很特别,谢怀有时候拿胡茬蹭她的脸,历星会从怀里掏出刀片来,很认真地说:“大哥,又该给你刮胡子了。”

  等历星长到了十六岁,谢怀更加觉得,全世界的小姑娘里,最有意思的就是历星。

  那一年全国都不安稳,北济入侵,南疆水患,内忧外患沸反盈天。

  朝中有人撺掇皇帝选公主去北济和亲,选来选去,年纪差不多的只有历星。

  顾皇后抵死不从,但历星从皇后的臂弯里钻出脑袋来,小声说:“父皇,我不怕。”

  顾怀在南边泡了几个月的臭水,闻讯赶回金陵时,和亲的车队已经启程十日有余。

  谢怀没来得及跟皇帝说一句话,拍马便追。结果没能追到妹妹,追到了一口小小的棺材。

  天气渐热,棺木四周已经有了不详的气味。谢怀遣散众人,独自用剑撬开了木板。

  那时他才二十出头,历星更小,连荤点的笑话都没听过,他没有办法把“奸杀”两个字和笑得很傻的妹妹联系到一起。

  等到真的看了棺材里面的情形,谢怀更觉得那一堆东西不能被称之为“历星”。

  谢怀亲手把历星的棺木带回金陵。

  那时谢怀还讲道理,谢疆以为他会跟皇帝翻脸,说什么“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都准备好了怎么拦他。

  但是谢怀一句话都没有跟皇帝说,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当皇帝是空气。

  谢怀亲自问了公主的礼制,亲手把那具腐烂发臭的小尸体风光下葬。

  他没有要告诉全天下历星是被毁掉的英雄的野心,他只是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妹妹。

  在满朝文武追责和亲队伍之时,顾皇后为谢怀要到了怀王的封号,以及一块积了灰的虎贲军令。

  其时虎贲军军纪涣散,谢怀一身缟素,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砍人。砍完违令者之后,虎贲校尉面无表情地走马上任,直接调虎贲军去了西山大营,一连几个月没回宫。

  至于被满门抄斩或者流放充军的秦家李家宿家王家的下落,所有人都不敢跟他说,所有人也都很奇怪:谢怀从来不问。

  谢怀俊迈横肆且怒发冲冠地活了二十多岁,终于折在了“无能为力”四个字上,第一次学会了旁顾左右而言他。

  北境远戍军吹起鼙鼓声声,大江流浩荡拍岸,隐约离悲声跨过大半国土,抵达金陵雨中。

  静夜风吹雨,一滴一滴落下廊檐。

  谢怀一动不动,捏着几张薄脆的纸张,就像一尊铁水浇铸的冷酷雕像。

  又过了许久,谢怀慢慢把那几张纸叠好,哑声说:“他呢。”

  梦里是一片混沌,始终有一只枯瘦的手握在少年的手臂上。

  他听见有人说:“我不会放开。”又重复一遍,“不会放开。”

  又有人说:“他是大周人,到底要骨气。”

  “呵,大周人又算是什么东西。放开手。”

  紧接着便是一闷棍,狠抽在后脑勺上。然后是混沌之中,身体发肤暴露在奥热的空气中,难以理解的剧痛像闪电一样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