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人_作者:汉臣徐渭(6)

2017-12-29 汉臣徐渭

  不应该再给他几天多活的日子。

  楼离走近那个在破烂席子上蜷缩的孩子,刚想仔细瞧瞧qíng况,就见他自己翻转了个身子,无神的双眼怔怔地看着他。

  也不说话,也不哭闹。不惊慌,不希冀。

  楼离觉得有趣,也就站在了原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只见那个孩子缓缓地低下头,沉默地看着身上那身有点脏皱、却明显见新的衣服,又隔着那层布料盖上了自己的肚子。

  看得出来用了力气了,衣料从泛起青白的指节中漏了出来。

  楼离忍不住想,他是痛了吗?

  思绪少见地稍纵即逝,楼离没有惊讶于自己的异常,只是站在那里,双臂jiāo叠,面容如佛钟般沉寂。

  我好饿。

  楼离第一次听到了孟长英的声音,他听见他说:我好饿。

  他以为他只是痛了。

  眼中漪起一丝弧度,他说:那就起来,像个男人的样子,去吃饭。

  孩子踉跄着起来了。先是爬着,再是跪着,用手撑着,最后站了起来。

  双腿不正常地立着,一步一步,歪歪扭扭。

  尽管尽力想要充作无异,常人却可一眼看穿真相。

  但常人不会一语道破,他们的目光和细微的声音比起大声言语要更厉害。

  但这里没有常人。

  暗阁里没有常人。

  楼离什么也没说,他走在前面,一步一步跨得很慢。

  这本不需要他亲自cha手,蝼蚁的蝼蚁归蝼蚁处理即可。

  他爬上了炼狱的顶端,阳光背后的荣誉和生杀予夺早已经享之不尽。

  早已不需要再挣扎,也能活下去。

  看惯了生死与不公,手上暗黑恶臭的血已经洗不净了。

  仿佛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在理应被母亲怀抱的年纪里,受尽了自出生那刻起就注定的苦难与不公,直至死亡,方能休止在huáng泉路上。

  本以为心早已硬如磐石,寂寞却从其中渗透出来。

  凄苦之人天下处处皆是,楼离觉得那只是可悲,可怜之人却少之又少。

  楼离立于高台之上,从来冷眼旁观。

  那一天的那一眼起,他却竟也有了不忍,怜惜。

  楼离认为这是宿命,他平静地接受,哪怕终有一日死于其下,也默然担下。

  一语成谶。

  聂尧早有异心,而楼离是七皇的刀剑。

  只是没想到往昔亲如手足的兄弟会朝夕间反目成仇。

  七皇是聂尧登上龙椅的最大阻碍,七皇死后,聂尧便成了最捧手的储君。

  年老的天子被架空,整日酒池ròu林,夜夜笙歌,成了一个可笑的傀儡皇帝。

  聂尧名上辅助掌管朝政,实则手握大陈江山,一时间异党满堂皆斩,朝野尽散,人人自危,无人敢言不。

  变天了。

  大陈已是聂尧的大陈。

  楼离沉默地看着贯穿胸口的红色剑刃,嘴角扬起一抹笑容,看不出是讽刺,还是了然。

  楼离总是习惯面容沉静,因为这样更容易活命。

  就算至死,他也不会改变。

  他是七皇的刀剑,七皇殁亡,刀剑也就该折了。

  不是没有想过,用聂尧的血来洗净七皇的刀剑,以慰亡魂,尽了最后一丝刀匠与刀的qíng谊。

  也不是没有想过,聂尧死后,他就带着那个孩子回到故乡,那里虽然不甚富饶,却不会有人探究过往。

  几亩薄田,一叶轻舟,房子就盖着江边。雨天便将他抱在怀里倚窗听雨,看江面被破碎打乱,晴天便与他紧紧依偎,江上泛舟,手摘莲蓬,将莲子剥落,喂入他的口中。

  尽管前半生太辛苦,但他会给他温暖,看着太阳将那张记忆中惨白的脸晒得温热,看着从不微笑的眼睛弯弯地望向自己,然后他会轻轻拥住他,在他耳边小小声地说:长英,我们忘了从前好不好。

  我们忘了从前好不好,从此以后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我们都要开开心心。

  就算你不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我会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我只想每天日出看着你醒来,夜深拥你在烛光中入眠。

  我只想你的眼睛里只有我,没有其他人,你说好不好。

  楼离看着眼前那张迷茫的脸庞,在心里轻声问道。

  小小声地,足够把思绪带回从前,却又怕前尘断不净,洪水猛shòu般扑面而来,将痛苦再在心上滚烫一遍。

  畏首畏尾。真是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