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觉唏嘘:万海峰年事已高,这几年行事决策多有暮气,这不是如今的他能有的手笔,绝对是乐逾。为友多年,一朝为敌他也认得出他,戴汉玉扳指的手摩挲第三张字条,写的却是:蓬莱岛主走火入魔,恐道消魔长。
藤衣扶他靠上卧榻,拧一张冰丝帕子搭在他额头。顾三一刹那有些怅然,按住她白滑的手腕,眯眼道:“他是至qíng之人,迟早被‘qíng’害死。我却不知到那一天,我是袖手旁观呢,还是更不堪一些,也是害他的人之一?”他兴味索然道:“罢,罢,罢,这一回,我就助他一臂,最后卖他一个面子。”抬起手在那字条上轻点,道:“传下去,海商会一事,照办罢。”
静室之内火烛幽亮,乐逾盘膝面壁独坐,不动如石像,颀颀横放在他两膝上,自唇边到颈到前襟都是黑血,人虽在这一间房内,神魂却风摇云举,直飞回蓬莱岛。
殷无效对他提乐氏先祖,乐逾于画卷中看过,其余先祖画卷皆有面容,唯他仅存背影,却仅凭一个抚松的高大背影——其人如云外山,松下石,风神照松色,那是蓬莱岛初代岛主乐游原。
乐游原曾辅佐周天子君临天下,故有沧làng侯或乐君侯之称,乐氏《正趣经》也是他死前所创。便连乐逾如约许闻人照花一观的《蓬莱小札》都由他而始。那《蓬莱小札》根本不是一本札记,而是一间分门别类的案卷库,自乐游原起,每一位乐家先祖都会将一世所见值得一记之事记下。因人而异,有人一生篇幅不过七页纸,有人三年便费纸十斤。
乐逾只觉列祖列宗各具趣味,便连那位先祖也是个妙人。然而蓬莱岛外却有这样的传言:
——乐游原不是世间之人,他并非死在三百余年前,而是抵达武学巅峰,堪破天机,飞升而去,寿千余年。将长生术留传后人,后人虽不能破解其中所藏秘密,却能凭《正趣经》凌驾世人之上。
殷无效对他提起先祖绝非偶然,自他出岛以来——更早——自他首次离蓬莱岛历练,种上qíng蛊起——qíng蛊,qíng劫,天选大宗师,天选之帝——种种因果结成一局棋,蓬莱岛,chūn雨阁,皇子,公主,小宗师,宗师,皆是这局里的棋子。人人在争,争的是什么?还不是被虚无缥缈的天意拨弄。
我要破此局,他额上渗出汗水,汗水越渗越多,竟在这密不透风的密室内汗湿重衣,胸膛上包扎的布带都被汗水染出血迹。
昔日在蓬莱小札室内所阅所读一一闪现,他紧闭双眼,那些文字如印在他额头面颊上,眼睑震颤,他对乐游原的札记最是熟稔:狂以成名为竖子,达能退步即神仙。须知楚汉寻常事,我yùchuī笙鹤背眠——达能退步即神仙,达而退步,真能晋身神仙?
《正趣经》的真意是达而退——他却不想退——他要进,如何破局,以力破局,世间岂有事物是“力”不能破!只要掌握至高无上的力——
乐逾道:“若是《正趣经》阻我成宗师,我便连《正趣经》一同舍弃。”此言一出,他体内正趣经真气骤然停止运转,倒行逆施,崩散冲撞,又与《啮雪心法》真气运转的路径结合,反向运行,越行越快,整个人泛出淡淡青色。
猛地喷出一口血,火烛皆灭,血雾染污膝上颀颀剑,经脉之中真气却是前所未有的通畅充盈,他如同突破一堵无形气墙,头痛如针扎。
一股qiáng风无形无影地围绕着他呼啸起来,在他膝上颀颀震动不止,如闻召唤,剑尖一下下直yù抬起,风声越大,越听他低沉笑声,道:“我必成宗师之道。……无上大道,舍我其谁?”
第36章
一个月后,淛州。
室外瓢泼大雨,官署里数十只蜡烛高照,烛泪与杯中酒一色,酒香醉人,正在大开宴席。一间厅堂内,两队舞姬翩翩起舞,扬袖踏足,却是一曲踏歌。
她们手挽着手,水袖宛如一道道轻烟,舞到满面晕红,脸上的脂粉更显柔腻。可这两队舞姬的姿色加起来,都不及为首高坐的一个华服少年。他额上一条二指宽的绫带,如抹额一般,面前的酒一滴未动,陪宴的其他官员战战兢兢,他在这深夜之中却容光极盛,美艳得令人胆寒。
静城王明日便将离去,二十余日来卓有政绩——寿山王最初还为此几番嫉恨发怒,后来便再顾不上。他多年以来一直暗查生母和妃之死,终于在这几日得到其中秘闻。那惊天秘闻却使他失魂落魄,惊醒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