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早已在纷飞柳絮中远去,身边,不见了那个从小依靠的英武身影。
吆喝着“走走”的军大爷一回头,下巴朝门口点点。
“这小子?”
“拉倒吧,有他爹一个得了,他多大?十五?十六?太小了,旗都扛不动,这户jiāo了男丁,可以了。”
“便宜他们了。诶?哟,这儿还有个小姑娘……”
钳子样的大手,将妹妹从身后拖出。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吓白了脸,头发被一把揪住,仰着头,哭叫着连声喊“哥”,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血轰然冲上了额头,他忘记一切,奋不顾身扑上去:“滚开!!你们别碰我妹妹!!”
嘶喊着扳那揪住妹妹衣襟的手,抖抖地无用,他不顾一切地一声声嘶吼:“你们松手!!别碰我妹妹!!”
“妈的,死小子碍事儿!”
那手猛力扯住他的衣领,用力一挥——
眼前一阵剧痛,继而一片血红。
他跪倒在地上捂住左眼,鲜血纷纷从指fèng间滴下。
官吏手中的刀刃上沾了血。
“倒是看着点儿啊!怎么会撞在刀上!”
“走吧,走吧,晦气,别搞出人命来……”
收好的玉料散落一地。
血红滴在上面,顺着凹陷处流满了上面的刻痕——“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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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刑天和公孙崇武一边一个,和主帅并排坐在一处,愤愤不平地嚼着硬的老气横秋的薇菜,嚼得义愤填膺。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主帅猛拍大腿。
“师父那是用来骂咱们将帅的!您用错了!再说咱仨一直身先士卒压根儿没这么gān过!”公孙崇武也猛拍大腿。
“就你大huáng知道的多!明白师父是说朝廷太乱不就得了!别在意细节问题!”墨刑天也猛拍大腿。
边拍边嚼,咬牙切齿,好像在嚼千里开外那群贪官边拍边嚼,咬牙切齿,好像在嚼千里开外那群贪官污吏的ròu。
戍边的第五年。当年一块儿和师父学万人敌的师兄弟二人,已齐齐到了而立之年。边塞的风沙早已习惯——传说朝廷近来很乱。
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驻扎的地点一换再换,换到哪都是一样毫无生气的景象。粮糙仍是匮乏,上头的重臣应是在这块狠狠捞了不少油水。谁管这群眼瞧不着的人的生死。
忧心忡忡。眉头锁久了,两道线条硬朗的剑眉中间映出一个淡淡的“川”字,他墨刑天,已自觉不复当年的英姿勃发。
不知何时回乡。
但愿小松仍能认出他掺进了朔北风霜气息的面容。
衣带处似乎传来一阵牵扯的力量。墨刑天一转头,却见公孙崇武已大大咧咧隔着主帅的膝头俯身过来,伸手拽起他腰间的一抹青白仔细打量:“休在我面前得瑟,二黑,你知足吧,小松就送了你这个,我一求他给我刻个什么,他把手一伸就说给钱!我还以为他小小年纪就学着财迷,敢qíng分对人呀!”
微凉的青玉躺在公孙崇武手心——那枚出自秦松双手的平安扣。
玉石上用心做了金镶玉,穗子打的是同心结。
平安、同心,金子xing阳能冲淡玉石的冷气——少年微小的心愿。
就连崇武也不知,他和秦松曾有个约定。
墨刑天离家那年,秦松才十五岁。
不光是自小陪自己长大的刑天,连已然熟络了五年的崇武和老师父也要走。向来爱说爱笑的秦松不见了往日的嬉闹,整日静默地望着村子里的“儿别爷娘夫別妻”,或是帮着师徒三人打点行装,清朗的眉目间满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复杂qíng绪。
墨刑天一向话少,此时此刻更是笨嘴拙舌地不知说什么好,公孙崇武凑过去挤出笑来想同往常那般打趣几句,张合几下嘴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还是年过不惑的主帅出马,把他俩往后一扒拉,大手揉乱了秦松的头发,接着拍拍两个徒弟的肩膀,仨人一起跑去秦松家里蹭饭。
庭院里支起桌子,秦松的母亲使劲浑身解数,不甚富裕的方寸庖厨之地里端出一桌香气四溢的人间烟火,公孙崇武笑着道声谢,换来秦松母亲满眼的水光。四人端着饭碗或站或坐,入耳只余碗筷的碰撞声。没有刑天崇武两人大huáng二黑的互损,为谁吃最后一片土豆云手暗夺,互相嫌弃对方的吃相难看;没有主帅擎着酒杯,豪气冲天地描述自己当年如何在万军之中取地方大将项上首级,加上公孙崇武的帮腔,唬得秦松一愣一愣,墨刑天一手扶额一手做阻拦状大叹可否谦虚点。没有几个异姓家人的欢声笑语,没有了这安宁日子似乎一生不变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