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朕想了想,gān脆自己动手给他脱。
脱的时候,朕才发现人的衣服不好脱,朕似乎从来没有主动脱过他的衣服,他的手臂和腿都很长,身体又僵硬,脱起来磕磕绊绊。终于脱下了,最触目惊心的就是他腿间的血坑。那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个血坑。肚皮上也没有皮肤,是大片暗红色的血迦。他的肌肤上都是鞭痕,指甲全部没了,脚腕和手指关节青肿着,右手无名指骨头断了。
他的眼睛闭着,脸颊凹陷,非常瘦,非常老。
朕轻轻摸着他的脸,一寸一寸,摸着他的伤口。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身体里滋生出来,好像硫酸洒了,一寸一寸往下腐蚀,先是心脏,然后是肺,然后是胃、肝、肠子,都隐隐地痛起来,而且越来越痛,痛得无法说话。那个一直藏在心里,不时出来和朕说话的声音,突然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他哭得呕血,哭得断气,哭gān了身体,烟消云散。
朕愣在那儿,摸着赵棠的尸体,听着心里的哭声,不知过了多久。等朕清醒过来,身边聚了不少人,都打着灯笼。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为什么打着灯笼?外面已经天黑了吗?
朕茫茫然地站起身,低头去看赵棠地身体,这一看便觉得十分恐怖。
朕踉跄着倒退两步,一句话不说,转身走了。高寒问道:“陛下,丧事……”
朕恨意勃发,头也不回,厉声道:“死囚办什么丧事?该怎么办怎么办!”高寒吓得跪倒在地。
朕走出廷尉府,步子飞快,上了马车。马车回到了宫中。
朕径自回到却非殿,脱下鞋子,躺到chuáng上,用棉被把自己裹紧了。
夏天啊,怎么会这样冷呢?
朕睁着眼睛,纱帐顶端仿佛出现了赵棠的尸体。那么凄惨的、瘦削的、可怜地躺在那里。朕忘记把衣服给他穿上了,他该多冷呀。实在不应该。
他生前很喜欢享乐的,寒酸地葬在乱葬岗,是朕对不起他了。不过相伴十年,他也有很多对不起朕的地方,一团乱帐,不算了,当朕更加对不起他吧。
父王说过,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要节哀顺变,要朝前看。
朕要顺变,要朝前看,要多想好事。比如赵棠死了,朕便不用怕他生气,可以去找徐尚书把那奉茶少年要过来了。再比如,朕不必劳神费力、四处求人地保他了。群臣也会夸朕大义灭亲,有明君之风。
对,他一死,朕有这么多好处呢。该高兴。
朕很高兴,只是有点想不通。
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自尽?
朕睁着眼,躺着不动,一日一夜。高寒吓坏了。
朕告诉他们朕只是受了惊吓。
太医来了,开了一些养心安神的药。
朕又叫来陈奇,让他仔仔细细,把案子查清楚。
然后,朕睡着了,很平静,且做了美梦。
朕梦到第一次离开廷尉府时,走到一半又折回来。那时赵棠刚刚把腰带拴在牢房上,乱糙一样的脑袋套进环里,看起来非常可笑。朕一把把他揪出来,说道:“还没有到那一步,朕在想办法救你,不准走绝路。”
所以,他没死。
又梦见两年前,他留书出走,朕下令“关城门,挨家挨户搜,掘地三尺也得把人找回来!”很快,赵棠就灰溜溜地被抓回来了,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朕对他道:“你若是不愿意再服侍朕,那么就在宫内领一个闲职吧。外面那么乱,不要命了吗?”
然后,到了今天,他没死。安王也活着。
又梦见朕看到那封婚书时,大闹一场,吓得赵棠不知所措。朕哭着说:“不准你和别人好!休了她,休了她,你是朕的!”
赵棠一脸无奈,休了窈娘。他既没有和朕疏远,也没有死。安王也活着。
又梦到十年前,朕还是太子,先帝坦诚朕的身世后,朕受惊过度跑出王宫,饿得快要死了。朕躺在地上,吃蚂蚁,吃树叶,吃呼啸来去的秋风和明月光。朕没有去斗shòu场,饿死了,于是再也没有见过他。
但是这也不好,朕没见过赵棠,便不会给他一千五百金,他要永永远远呆在斗shòu场,刀剑无眼,他说不定会死。
那么,朕便去了斗shòu场,但没有同他做那事。做了也没有动真心。动了也没有去夜市,去夜市也没有碰到他,碰到他也没有被他救,被他救也没有禀告先皇,禀告先皇也没有绝食抗议先皇杀他,绝食抗议也没有同意他入宫作禁卫,他做了禁卫,朕也没有同他悄悄拜天地,写“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生漫长如斯,那么多个路口,走对一个就不会变成这样。但朕一个也没走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