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时待沈墨钩如此,看来这些年沈墨钩已然成为他心里最亲近之人了,一念至此,不觉有些黯然神伤。
天明开始,苏小缺正式继任七星湖之主,先是大办沈墨钩丧事,cao办之时,与外三堂诸人日渐默契,此刻方知,这年余只在不知不觉间,沈墨钩早已潜移默化式的将外三堂势力逐次jiāo于自己手中,眼下虽初任宫主,内外事宜,却是顺滑流畅,环环相扣之处,无一不是自己熟惯了的套数。沈墨钩如chūn泥细雨一般,人虽故去,恩泽尚在滋养着如今的苏小缺。
一日小眠突然提到:“宫主,前些日子你去金江时,沈宫主在侧屋书阁给你留了一册文卷,你若闲暇,不妨去看看。”
第六十六章
苏小缺取来一看,却是厚厚一卷,打开看时,全是端端正正的楷书,架构间距均极合适舒服,用笔既不飞动,也不苍率,不求意趣,不显锋芒,只字字端方,句句规整。
苏小缺知他写时定是异常的仔细谨慎,当下落座慢慢细看,见一篇写着:须弥堂大罗舵,香主连任维,年三十四,身长七尺五寸,黑发灰眸,缺臼齿一颗。喜华服美食,憎脏污清寒,少时贫困无所依,有偷窃之癖,气量狭小而忠心耿耿、勇猛细心善绝境求生。师承须弥堂闻竟行,使刀剑、暗藏软鞭。与白鹤舵胡满、碧游舵雷何jiāo好,妻子李袖与无漏堂主huáng吟冲同门师兄妹。
下面用稍小的字体略写了连任维的几桩故事,有江湖争斗之事,也摘有日常琐事。
看到此处,苏小缺愈发明白,沈墨钩惊才绝艳胸有韬略,绝不是当不好区区一个七星湖宫主,而是不爱为之不yù为之。他一生所求,并非江湖霸业,而只是一份至真至纯的感qíng,一个至亲至爱的人,身是邪教之主,心却是闲云野鹤,甚至对七星湖,都怀有一种深深的倦意和不自觉的疏远,他比苏小缺更像一只任xing专qíng的鸟,只想自由自在的海阔天空。
满满一篇,隐闻墨香,苏小缺仿佛能见到当日沈墨钩在花开新雨后,坐在案前窗下,焚一炉龙脑香,斟上一杯云雾茶,潜心静思,蘸了浓墨,用正锋少偃笔,微微蹙了浓秀的眉,将七星湖诸人在脑中一一点过。
许是花了三五天,更有可能是十天半月,终是再无疏漏,周密细致的将外三堂并内堂诸般要人的qíng况写得详尽无比,字里行间,不诉qíng深,自有爱意呵护满溢于纸张墨迹。
苏小缺静静看了一个下午,连坐姿都未尝改动,阅毕,轻轻吁出一口气,将文卷收起,妥帖藏好,却始终默然一言不发,其后与崇光百笙等人照常谈笑,又处理绛宫堂事宜,冷静而果决。
小眠一旁看了,只觉沈墨钩死后,竟从未见苏小缺流过半点眼泪,不觉暗自里有些替沈墨钩心酸心寒。
月余后,一日细雨淅沥竹叶轻响,苏小缺无意中收拾书阁,却从书卷中摔出一方锦盒来,锦盒直往小眠头上砸去,小眠哎哟一声,正yù躲开,苏小缺笑嘻嘻的伸臂一拦,一手已接住锦盒,道:“没准儿是沈墨钩偷藏的私房钱,我得瞧瞧。”
打开看时,见里面只躺着一幅画,展开细瞧,画的既非落霞孤鹜,亦不是山水磅礴,只是很普通很家常的一幅双猫图。
题材虽俗,胜在用笔传神,两只猫均是生生活气,能从画中扑出一般。小猫灵动活泼狡黠可爱,大猫雍容安静若有所思,一笔一触都是心到神来,出乎意料的动人心弦。
小眠歪着头看了,不禁赞道:“爷真是丹青妙手,画得真好!这两只猫可不就是常在蔷薇花底下打闹的那一对儿吗?少主你说是不是?”
沈墨钩虽死了,小眠时常提醒自己,一时却还改不过口来,有时仍是称沈墨钩为爷,唤苏小缺为少主。
谁知一问之下,不闻苏小缺回答,当下好奇,偷眼看去,见他低垂着的浓密睫毛上,一颗泪珠宛然凝结。
良久苏小缺慢慢抚摩着画纸,低声道:“不是的。”
又隔了片刻,似从心里说出了最不愿说与人知的隐秘喜悦:“画得是我和他。”
其实在他心里,沈墨钩一直都还活着,那些画面、声音、光影、气息、色彩,仍然滞留萦绕空气中,点点滴滴来往不休,仿佛那个人还会在闲花落地细雨沾衣的光景下,对着自己微笑低语,声音华美而醇香,便是沉默,也是令人心安的存在。
本以为沈墨钩的一切,美好而永恒的停驻在自己身边永不离弃,蓦然看到这幅画,却真正的意识到,沈墨钩已经死了,那个恩仇难分,自己却在他死的那刻视之为父的qíng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