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_作者:知北游/梦里浮生(187)

  朝鲜国中官宦贵族都使用汉字,因此李敬尧的汉语也说得流畅之极,这“请教”二字咬得甚重,竟然颇带几分国朝之人常常以“请教”为名而挑衅又或刁难的意味,这样的语气与他行大礼时恭谨的态度大相径庭,众人都不觉一愣。林凤致倒保持着温蔼笑意,道:“李将军请讲。”

  李敬尧起身恭然一礼,说道:“不敢,末将虽是小邦鄙民,却也一直知道仰慕天朝教化——久闻林大人非但清节令名堪为百官楷模,文笔高妙也是一时擅场,这一部《虞山先生集》,在天朝风靡一时,便连小邦也是瞻仰过的。”说着自袍袖中取出一册书来,题签上果然是“新刻林虞山先生文稿”,却是京师书坊刊刻的。

  林凤致其实不写闲文,所刻文稿,也就是往日的八股文窗稿与科举的应试策论卷,以及一些弹章奏折的应对文字,本来没什么好看,只因声名大了,这些文章也成了读书人效仿的对象,以至于他除了做官时不能免俗,自刻赠人的“书帕本”(按,当时做官人士,每在一处任满离去,或者调动、出使、巡查回来,惯例是自己出资刻一部书,以书一套加上帕子一方,当作礼品馈赠官场朋友,这样的书便叫做“书帕本”)之外,书坊she利,也将他的文稿一再翻刻,没想到风行国朝十六省不算,连这外邦小国居然也拿出这部书来,倒使林凤致微怔之下,qíng不自禁也有些得意。

  但李敬尧请教的话语,却令他片时间便收起了微笑——李敬尧翻开几页,指着一行字道:“大人这篇《民之于仁也》,破题第一句便是:‘夫仁人爱物之心,必施于民者也。’末将不明,冒昧请问一句,仁必施于民,是何等施法?可有界限?”

  他说的这篇文章却是林凤致乡试时所做的策论,题目出自《论语?卫灵公第十五》,林凤致中举人那一年是十七岁,离如今差不多又是这么多岁数过去,哪里还记得自己的策论到底写了些什么,但圣贤书的道理还是不曾忘记的,便道:“《颜渊》篇云:‘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可见所谓仁施于民,也无非就是‘爱人’二字;《宪问》篇又称管仲为仁者,只因‘民到于今受其赐’,可见圣人以万民之生为仁,民无贵贱,地无远近,得生则一,何来界限?”

  李敬尧拱手道:“末将受教——小邦虽是鄙远,却沾王化,衣冠礼仪,悉仰上国,想也算得万民之列,必不至于不见赐于仁人君子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谦恭,林凤致与赵大昕却不由得对视了一眼,知道这名陪臣的委婉言辞下面,实则藏着尖锐质问之意。

  自从天朝失策,将十万大军仓促撤回,导致败绩之后,第二次发出的平倭军,名为平倭援朝,大部分时间却在消极防御,没有再跨过鸭绿江去击倭军,任凭日本九路大军将朝鲜八道一一侵占,眼睁睁看着朝鲜百姓挣扎呻吟于倭人铁骑之下,这等行径几乎可以说得上一个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这番被问,如何不生出愧意?

  但李敬尧前来叩请高子则发陆路接应,想必还是得不到肯定回复的——倒不是高子则胆小畏战,而是如今军中制度,最高决策者并不是提督官,却是经略使,一般由兵部出身的文官担任,战事都受兵部指挥影响。此刻朝廷方面的意见,还是偏向于保守一派,所以赵大昕也就显得过分谨慎小心,只要守住自己的地盘,便是有功无过,而出击倭军,倘若败了,不消说罪责难逃,就算胜了,也未必能得讨好!

  这个显得有些掣肘的制度,说来惭愧,却是朝廷采纳兵部主张,以“恢复旧制”为名,在清和朝新设置出来的,背景原因复杂,其中之一就是为了分武将之权,尤其是制约曾经举师“兵谏”的军中力量。林凤致也知道这种做法实不妥当,以史为鉴,唐之监军,宋之杯酒释兵权,都是不合适的削弱将军指挥权而产生不良影响,但后人指摘前人容易,当真身处其间,却又有不得不咬牙为之的难处——兵谏的例子一为之甚,其可再乎?军中权力万一坐大,如何抵对?兵部这一文职军事系统要求分权制衡,岂能不从?

  重福、嘉平两朝,除了沿海偶有倭寇骚扰之外,可算是国泰民安,少见战事,所以两届皇帝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永建朝殷螭坐享着父兄治理好的江山,虽然出了点乱子,搞个御驾亲征也带着玩耍心思,当然更加不会去想这些麻烦事。林凤致则不幸没有他们的好运气,甫将小皇帝推上台,便面临着刚刚平定的西南——并且这西南一带虽被殷螭的御驾亲征收复,却也折腾成一片焦土,民不聊生,简直是个随时便会再度叛乱的架势——这头镇压安抚西南,那头派军抗倭援朝,北寇来犯之后又不得不加qiáng北方边防,接二连三都是烽烟之事,军中受到的倚仗要远远超过那三朝,如何不思制衡与防范?在几方力量之间玩平衡,本来就是极其难而又极其险的事qíng,挂一漏万顾此失彼都是难免,又何况,林凤致位虽高而权不专,除了能影响小皇帝决策之外,也只能借力打力,cao纵百官朝议所向,毕竟不能硬扭着群臣的意思,完全贯彻自己的纲领,坚持自己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