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君与忠于某一个人的区别,林凤致分辨得清,然而忠君与忠国的区别,林凤致这个时候,还不敢截然分开——尽管早年也曾自称狂悖不道:“这一家一姓之天下,与我何关?”但那是官低位卑时的少年意气之语,到这时越是坐上高位,越是cao过权柄,便越是谨慎保守,只怕被人将疏狂当作逆萌,“有野心”这三个字,是林凤致死也不愿沾染上身的。
所以即使面对着满口歪理的殷螭,林凤致也失去了尖锐反驳他的能力,只能凝视着他,良久微微一叹,道:“也罢,为私qíng想要放过了你,为国朝想要流放你一世……两般均做不好,原是我错。你要怎么都随便,但我适才的话,也是认真,你敢勾结倭人,我便会拼着同死了结你!你好自为之。”
他到底挣脱了殷螭的手,掉头便走。这一次仍是脚步奇快,却也奇稳,全无一丝犹豫,只片刻便将余怒未熄、仍在发愣的殷螭远远抛在身后。
但殷螭终究是个锲而不舍的xing子,到林凤致走出城门的时候,他又追了上来,重新恢复了平素嬉皮笑脸的样子。因为兵士大都入城帮忙收殓死尸,回营的路上行人稀少,他便厚着脸皮搂住林凤致的肩一道走路,笑道:“你还说!就怪你说断头话,害得我们吵成这样——我们相好多不容易!还整日吵架说狠话,有多少qíng分禁得住这折腾?以后都不许吵了。”
林凤致对他已经没话可说,只是默默不语。殷螭便加几句软话来哄:“也别气了,你想让张虎臣送我出海的事,我是不领qíng,可是也不全是怪你判我的刑——我最恼的是你不想同我在一起!不管是你死了就送我走,还是关足十年,你致仕的时候安排我走,总之你也没有想过陪我一道,你就是要守那个诺言一世不见我面,是不是?我真是恨死你了,你对我们的qíng分,恁地凉薄狠心,一丝转圜余地都不肯留。要不是我有能耐,今生今世我们哪有再会的日子?所以你就是欠我的qíng,赖着不还也不行。”
可是纵然有如今之再会,到头来也难保不分离,并且这将来分离的可能发生,难道不是殷螭每日价挂在嘴上要将林凤致出卖换取利益?但殷螭说qíng话的时候,是从来不考虑长远的,相反,倒是会理直气壮指责别人不肯长远。
不过殷螭有个恶劣的优点,就是从来不标榜做圣人,老实承认自己十分恶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一向是小人,就是以后害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捞好处;你这君子倒不为自己,专门为不相gān的人和事,来害我一个彻底!真不知我们谁比谁更不对劲?索xing以后不提这些事了,我们能快活时且快活便是。”
林凤致甩脱了他不安分的手,却没有继续拿正颜厉色来对他,反而倒叹息了一声,语调柔软,却又惆怅:“跟你提这些事,真是全没用处——我们其实,都是痴人。”
他发起怒会直呼殷螭其名,平时却很少触殷螭的名讳,因“痴”、“螭”同音,所以一般连这个“痴”字也是当作避讳的。这时忽然叹息着低语了一句,话是寻常,殷螭心里却不禁有如什么东西轻轻搔了一下,一时感触奇异,好似偶尔能在chuáng笫间将他弄到qíng浓无力自控之时,听他轻声呼叫着自己小名“阿螭”来央求那般欢喜不胜——于是当愈近大营,林凤致也愈作出端肃的样子和他保持距离时,殷螭却觉得他的心又被牵得近了,废墟中几近决裂的一场吵架,便就此烟消云散,最终以殷螭的悄语作了个总结:“对啊,不寻欢作乐,老吵没用的架作甚?定是你这几日太拿糖作醋的,憋得我狠,所以说起来话来都上火——咱们chuáng头吵架chuáng尾合,你今晚说什么都不许赖了!”
第78章
殷螭平日里其实不忌惮和林凤致吵架,有时还会没事找事泼醋来吵,但对于吵到说狠话xing质的架,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喜欢发生,所以他同林凤致约定“以后都不许吵了”的时候,倒是真心想要算数的。
可是离约定不出十天,两人间便又开始隔三岔五的吵架,并且吵到最后,决裂的架势比前更甚——并且殷螭本人说出来的狠话,又比前上了一个台阶,以至于越发彰显他说话不算数的恶劣本质。
这半月之间天朝大军同朝鲜水军水陆并进,正推向业已被倭人占领的朝鲜要府平壤。在夺回义州之际,林凤致和赵大昕商议,已派出徐翰赍书渡海,向朝廷申请出战,并加派神机营助攻,本料以朝廷一贯的拖沓劲儿,批复这个揭帖也不知道要多久,谁知这次朝廷答复却来得雷厉风行,七日之后,徐翰便又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报喜:“林大人,赵大人,大喜大喜!军中揭帖未上,圣上上月底已亲颁旨意,下诏命战,且派了登莱水军带大pào助战,下官未曾抵岸,中途便遇上了登莱陈总兵的先锋舰队,一道返回——并请众位大人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