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_作者:知北游/梦里浮生(212)

  这个“他”字指谁,两人自是心知肚明,孙万年道:“鸣岐,你入门较迟,得第时我已经跟随恩相六年了,只比老吴稍晚一点,因此你也未必知道,我是怎样的受恩,不能背叛。”林凤致一时不好说话,只是默默,孙万年道:“当年在翰林院,大伙儿常常取笑道老孙与其来做文臣,不如去做武将,你还记得不?其实你们有所不知,我本来应该是武官的出身——机缘巧合,弃武从文,还蟾宫折桂平步青云,这些全是拜恩相之所赐。功名富贵倒是闲事,这等赏识提拔之恩,做门徒的决计不能背弃。”

  他抬起头,眯眼看着树荫间漏下的刺眼阳光,叹息道:“先父本是仓官,因为遭到僚属陷害,被诬侵吞粮饷,含冤而死,先母先兄倾家dàng产赔偿官银,也相继故世。那时我还年少,学的是弓马兵书,一心只想考中武举,补做一员裨将,将来也可以为先父洗雪冤qíng,还家世一个清白,可是却被当道以犯官之子为名,杜绝了我的功名之路,能不怨愤?幸得恩相——那时他做着户部侍郎,未几升了尚书——奉命主持稽核,听我求告之后,重新考查,昭雪了先父的冤qíng,还我一份清白履历……”他笑一笑,接着道:“恩相当时对我说道:‘国朝重文轻武,武举终究不算什么大出身。我看你谈吐也颇有才学,何不弃武从文,博个腰金衣紫?’我平素读兵书时兼读史志,还常常被人笑作迂气,哪有人当面许我一句‘有才学’?恩相眼光一向识人,你也知道。”

  林凤致默然,半晌道:“是,他看上的人——大半不差。”

  孙万年道:“我听了恩相的劝告,果真弃武从文,其间委实受惠不浅,连补廪生的资财,都是恩相资助的,后来入京应举,又正好逢上恩相被点为chūn秋房的房考官,稳稳取中我卷子。后来考中庶吉士,授为编修官,你也是这等经历,便不用说了。”林凤致又应了一声“是”,孙万年笑道:“我早年只想当武将,结果做了文官,还是最清贵的翰林官,在恩相提拔下慢慢自七品升到五品,眼看将来便是拜大学士而入阁,也不无可能,这等人生遭际已经说得上是个奇遇;料不到一朝反叛,流落至今,整日价应付兵戎之事,居然还是回头来做了武将,想想也是好笑啊好笑!”

  他的笑容中颇带自嘲的意味,林凤致不免又劝说了一句:“松暇兄其实有大才可用,何苦为蛮族出力?”孙万年道:“我哪是为蛮族出力?恩相将来的作为——算了,这些还是不跟你说的好,我也不会套问你国朝大军动向,大家好歹朋友一场,无可奈何要敌对,也不妨都留人qíng道义。”

  这样的话说出来,便是又一次拒绝了林凤致的劝告归正之议,林凤致也没话好说,孙万年倒反过来问他:“你是万万不想再落到那jian逆手里了,但他挟你反叛,高子则奔回义州,没准已上奏朝廷,你此刻难保也不是钦犯,还能回去?不如……”林凤致断然道:“宁可死于国朝典刑,也不死在——”孙万年摆手道:“何苦何苦!都过了这些年了,怎么还是动辄要死?此刻恩相也不知在哪里,我不过提议,你不愿意也只好罢休,老孙虽然早年劝你随顺了他,但八年前委实闹得……啧啧,真是何苦来!”

  两人不觉静默了一阵,孙万年叹道:“其实你真应该去见他的,他也老了,这些年北地风霜辛苦……对了,jian逆送来的那封信,不是你写的罢?”林凤致道:“不是。”孙万年道:“我也料想不是,尽管字迹语气都是你,你却又怎么肯写信给他?可是……恩相读了之后,还是难过,他近年来愈加怕听衰老二字,何况是听你说?他说:‘这信必然不是子鸾写的,却真是他的文章……我到底老了。’”

  林凤致也知道殷螭的伪信肯定瞒不过俞汝成,纵使字迹全同,文章套用,但师生父子间这么多年的默契,又岂能仿造得来?然而殷螭的恶作剧,本来也不是要当真骗得俞汝成相信,而是以“衰老”这样的话来狠狠刺激人到暮年的qíng敌。林凤致对俞汝成的仇恨难释,惧怕难消,但听到孙万年的转述,想到俞汝成说这句话时定然神qíng萧索,却也不免微微心酸,对殷螭的小恶毒颇是怨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