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_作者:知北游/梦里浮生(22)

  已经蹈入绝大危机的林凤致,这一刻却非但毫无惊惧,反而露出了异常兴奋激动之色,仿佛盼了很久的事终于到了。豫王看见他冰雪般的脸颊上竟掠过一层红晕,目光粲粲,一霎时那沉静端凝的翰林风度已全然不见,代之以一股锋锐jīng芒之意,仿佛利刃新出了鞘,雪亮得晃了晃别人眼睛。豫王忽然想,能让这样的人毫无掩饰的流露出真实qíng绪,俞汝成这个对头做得其实颇有荣焉。

  吴南龄面色凝重,踏上一步,说道:“鸣岐,你莫再一意孤行,只要去向恩相认罪,事qíng还有转圜余地,你……何苦非将自己bī上绝路?”他这时连“兄”的尊称都省略了,直接称呼表字,看来非但平日有过jiāo谊,而且关系当属格外亲厚密切的那一种,语气中除了规劝,竟还隐隐有一丝恳切请求的味道。

  林凤致忽然放声大笑,狂态毕露,说道:“绝路?我早已是绝路了!到底谁才是罪人?”

  他眼神雪亮,咄咄bī人,这句话竟问得吴孙二人都噎住了,连平时脾气有点急噪的孙万年都张口结舌,过了半晌,才脸色尴尬的道:“其实,要……向你认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闹成这样何苦来呢,难道……你当真不会再踏入恩相的府邸一步?”

  林凤致仰头一笑,道:“会啊,怎么不会?有一日我会踏进他相府大门的——同大理寺校尉一道!”

  大理寺是审讯执法的部门,校尉则是执行逮捕职务的人员,他这句话的意思明明白白,不弄到俞汝成抄家问罪,便是决计不能罢休了。

  室中诸人都不禁相顾失色,林凤致更不打话,大踏步出门,竟连“告退”二字也未说。

  豫王嘀咕道:“好不张狂,只怕你自己先进了大理寺罢!”吴南龄忽然轻声道:“其实……也怪他不得。恩相原本也一直下不了狠心对付他的。”

  豫王料不到他身为俞党心腹,却忽然会说出这句话,不禁回头盯了一眼,却见吴孙二人脸上都有黯然之色,仿佛知道什么悲哀的秘密。

  这股隐约诡异的气氛使豫王十分不慡,从这二人口中掏不出话来,于是打道回宫,轿舆还在路上,随从已将城门悬挂的俞汝成主名弹劾书弄了抄件回来。豫王坐在舆中糙糙读了一遍,只见一共列了林凤致二十四条大罪,罗嗦琐碎,加起来也无非就是“邪yín、惑乱、狂悖、jian逆”等等几条了无新意的老花样,被嘉平帝扣着留中的奏疏里早已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但俞汝成不愧是内阁首座,练就的老刀笔,尽管是奏对的敬体文章,却从弹劾词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笔笔剑戟,杀气森然,又兼本意要公开张贴,语气中更隐含煽动之意,连豫王读着读着,一时都觉得林凤致委实罪大恶极,若不立即判个弃市,就不足以安天下定社稷——他不禁一面摇头一面笑,暗道:“林小子啊林小子,撞上老俞这个对头,我看你如何安逸过关!”

  将俞汝成的奏章读到最后,豫王猛然产生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觉,凝神一想,才想到原来这奏章的措辞语气,竟与林凤致前一阵替皇帝拟的斥责诏笔风极其相似,虽然这个是奏对,那个是诏谕,文体全然不同,可是那股锋芒毕露的味道却好象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一般。他登时有个直觉,林凤致的文章,必定是俞汝成手把手教出来的,这对业已反目成仇的师生,其实摆脱不去这般千丝万缕隐约微妙的联系。

  为什么直觉中要用“手把手”这个形容呢?——豫王往后座锦垫上一靠,自己也说不出道理,只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不痛快,十分不痛快。

  他多日不曾回府,今日趁着来翰林院便顺带出宫门回家一趟,也不过宿,片刻又即回宫。豫王府离大内路途并不远,街道上的人却是出奇的多,今日又摆的是王爷舆乘,开道的侍从不住呵斥净道,闹攘不绝,王驾便走得格外的慢。豫王有些心绪不宁,随口向外面吩咐道:“给我去叫梁辰好好弹压一下,不就是一份弹章,闹得满大街挤着看,算什么帝辇之下的规矩?”随从连忙道:“王爷有所不知,因为兵部弹劾侵吞兵饷的事,梁大人正诖误候审,暂时停职了,听说九门提督眼下由骁骑营张大人兼着。”

  豫王好半晌才“哦”了一声,心道:“竟然不显山不露水的夺了提督兵权,好手段!林凤致啊林凤致,我一直当你只是个文臣,原来却是小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