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肚皮的私念说得满脸冠冕堂皇,林凤致原也不难同样拿一套官面上的话驳回去,可是的确如殷螭所言,朝廷意见未定,自己谈判根本无底线可持——所以沉吟一晌,他居然笑了一笑,点头道:“谨领台教。”
谈判双方首领要上山“游赏”,这可不是普通的登山,还未成行,两家便得商议好各自派出一百名士兵,将夏店铺北面的那座名为孤山的小山丘上上下下给筛查了一遍,以保证对方不曾埋伏人手,意图加害。穿官服与戎装登山不甚方便,二人都回驻处换了便装,却不能不各带了护卫,刀剑在鞘紧紧相随,尤其是林凤致一方乃是军中特派给他的高手卫兵,就算朝廷仍不肯公开恢复殷螭真实身份,他们也被告知这贼党有过劫持太傅的前科,如何敢放松警惕,让他与太傅单独接触,靠得太近?
所以殷螭满心希望单独游山,说几句体己话儿,结果却是在护卫们的虎视眈眈、寸步不离之下,与林凤致隔着三尺安全距离,并排沿着山道往上走而已。已入冬月,天时正寒,虽然还未下雪,山上却是枯木残糙,一片凛冽肃杀,岩石背yīn的地方甚至有新凝的冰霜,纵使在正午时分也不见融化。这样的光景,说是来游山,倒不如说是特地跑来喝西北风!
好在殷螭心里,看林凤致便已经算作最大的赏心乐事,有没有风景无所谓——至于林凤致看自己算不算风景,那就忽略不管了。重会以来,他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官员风范,除了谈判席上唇枪舌剑,其他的闲话竟是一句不曾说过,此刻也只是裹在一身鹤氅里,一路客气的微笑,沉默着奉陪殷螭登山。殷螭看见他风氅下微露出里面所穿纯素色长衣,印象里林凤致喜欢素雅,却也没有穿过全白,不免问了一句:“林大人府上,莫不是有丧?”林凤致道:“敝家人口安好,下官乃是替平倭军殉难的同僚,以及朝廷陪臣李敬尧大人,服丧以聊表哀思。”
听到这句回答,殷螭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停了半晌,终于还是将庆幸的话说了出来:“谢天谢地——你不曾跟他们去猫儿峡海战!你可知道,我听说那个消息……”林凤致道:“下官本当去的,是李大人力劝回国,说他们一战可定——结果,是一战可定,却从此与李大人,与高将军,与赵经略,再无重逢之日!下官生也侥幸,死也无谓……”他侧过头来,将稍微有些激动的qíng绪平定下来,淡淡一笑,又道:“却是多蒙阁下挂心。”
以殷螭的想法,死一千一万人都无所谓,只要他不死便好——可是相处这么久了,到底也懂了林凤致此刻心底那一种痛惜战友之qíng,那是恨不能自己也随着去了的内疚和怀念,于是便安慰道:“生死有命,何况你是有为之身,回来正是对的——不要记得我说过的话了,我说的都不算数,你就是回来再次跟我作对我也欢喜……”他只是凝视着林凤致,只盼从对方脸上看到稍微异样的神色,哪怕是对自己的愤恨和鄙夷都是好的,有这样的qíng绪,或许能证明自己还在他心里吧?但林凤致脸上只是带着对战友们的敬仰、怀念、内疚,一片黯然,也是一片漠然——还是被弃绝的那日,那一种业已心死的漠然。
山道上冷风chuī来,殷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透心窝的凉意,忽然忍不住问道:“小林,到了今日,我们还能不能——”
他心里千言万语,可是当此时,讲不出,也没法讲,这一句冲口而出,停顿了一下,到最终只能是这样一句:“我们之间,还能不能讲和?”
林凤致转头看着他,隔着三尺距离,脸上的笑容也是那么疏疏离离,却又是平静无波,只是反问了一句:“下官奉命的公事,不就是来讲和?”
公事——林凤致心里,一直最是以公事为重,而两人之间,到如今也只剩了公事可讲。
以殷螭的脾xing,要在往昔早已跳将起来,急声bī问:“我不管公事,问的是我们之间的私qíng!”身边带着护卫,那又何妨,殷螭从来不在乎别人知道自己的qíng事——可是这么多事qíng发生过后,殷螭再不管不顾,没心没肺,也终于懂得了一些以前从来不肯相信的东西:无计可施,与无可奈何。
所以殷螭只能在冷风飕飕的山道上,失神望着林凤致与自己的距离,半晌喃喃的答了一句:“也是,我们之间到底还可以有公事——还能有话可讲,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