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这样的时候,殷螭会觉得更能理解林凤致一点——自己能够一面想着和他长相厮守,一面做着他决计不能容忍的事,那么他爱着自己又反着自己,也不算多么奇怪的事了吧?说到底,就是一个立场所致,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得不”。自己谋利益理所当然,那么林凤致这个迂人要立身朝堂,当然更加有他的理所必然。
殷螭琢磨着,从抛弃林凤致那夜算起,直到今日,自己也算反省了很多很多了,该自己错的地方要认,立场改不了,态度却不妨跟对方达到互相尊重——能够这样想的自己,是多么难得啊,所以,若能见到林凤致,一定要全部说出来给他听!他说自己喜欢足尺加三,然而用了心思却闷在肚里不说,岂不是徒劳?我又不装圣贤!
可惜老是见不到面,这番心思,居然始终找不到机会去跟林凤致表白一下,因此殷螭很郁闷。
殷螭在自我反省和自我表扬的时候,林凤致却几乎想不到他的事——想到也是烦恼对方决非善与之辈,要提防着他贼心不死祸害国朝——自从东南免税的提案拿出来之后,不出所料,户部的众官员这几日闹腾得颇是大发,反对声làng一cháo高过一cháo,林凤致使出浑身解数去周旋,同时拉来与户部一向旧对头的吏部联盟开火,然而钱粮之事到底是户部的专项,只消来一句:“不明出入之帐,岂知当家之苦!”便足以将指手画脚的官员们一律打入纸上谈兵。
本来最该跟户部站统一战线的应该是急需粮饷开支的兵部,但如今战事胶结在居庸关,浴血苦战十余日,关隘虽然未失,却也始终打不退蛮族骑兵,兵部担着愁帽子,在这当口没胆量加入论战。所以户部拉来的联盟,却是工部——因为这几年工部研制的新火器在战争中用途越来越重要,居六部之末的工部也大有扬眉吐气之势,提出诸如“战事愈紧,研发专款年年加项,倘若免税,何处开销?”这样的质问时,连职权最重的吏部也不免要小小吃瘪的,何况林凤致手上没有实权,又不曾管过帐目?
但这个时候免税与否已经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并且是和南京赛跑的紧急问题,所以林凤致宁可去虚心下气的补课,命人将工部的各项申报帐目全部翻出来与户部的收支核对,琢磨可以移植到哪一项名下,从此无需从南省入帐的税款支出,好狠狠堵住工部的嘴。这样的举动不消说要被工部明遵从暗抵制,林凤致熟稔官场习气,这时候哪容得他们玩花头,讨了太后的懿旨,便每日带人到工部所属的各厂各所,亲自对帐。这等绕主司行事的讨嫌风格,不免又使工部怨声一片,连与林凤致jiāo好的工部侍郎徐照在部内也被狠狠攻击了几下,工部尚书傅子方更是愁烦得头上白发又多几根。
因为工部上下不待见林太傅的举动,所以林凤致也便自觉不落他们的口实,每到一处,并不要工部招待,自己领着jīng通会计的幕僚亲自抄帐,从纸墨到茶水都是自备,决计不骚扰他们半分,就是这样,免不得还要被工部的言官弹劾几句:“长驱直入,旁若无人。”林凤致只当不知道,愈发长驱直入旁若无人起来。
然而上得山多终遇虎,在工部弹劾的时候,工部尚书出来打圆场,好心劝慰了一句:“火器所在厂所事故频发,太傅万金之躯,还宜保重——下官不胜忧心。”这么乌鸦嘴的话到底得了灵验,十二月十五日核抄宣武门外新火药厂帐目时,林太傅的万金之躯,果然受到了一次大事故惊吓。
发生事故时林凤致正和幕僚们在距离厂所中心约一里的小帐房坐着,因为城外地方荒凉,供奉简陋,木板房四面漏风,正在一边呵着冻笔,一边与对面桌的老幕僚互相抱怨寒冷的时候,猛然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传来,头顶房梁屋瓦便直直塌落。
这变故来得太快,一时众人竟不知道是先听到巨响,还是先有屋塌,只是在屋瓦打到头上那一瞬,便下意识惊呼夺门而出,谁也顾不得救护上司。幸亏林凤致在朝鲜也算跟过军队,遇险的反应来得比较快,还拉了业已吓呆的老幕僚一把,跌跌撞撞冲出门外,外面全是一片尘雾蔽目,耳中还听到巨响不绝,周围全是倒塌之声,似乎一带都已被夷为平地。
被林凤致拉出来的老幕僚已是六十开外年纪,冲出门便吓得直接两眼翻白厥了过去,掐了他半晌人中才醒,颤声只道:“地……地……地震!”林凤致却已嗅到火药气味,说道:“不,怕是火药厂失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