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虽然皇帝不能对朝廷的人事任免独断独行,但任免各部门高级首长的最终决定权,还是掌握在皇帝手里的。林凤致明明提醒过小皇帝不要将吴南龄升迁入阁,以免被他cao纵,谁知道殷璠终究不曾遵从——难道南京的局势已恶化至此,小皇帝都没法保住自己的任何权力了?还是这孩子自信大胆,急于冲破朝堂之上被迁都派占上风的不利处境,索xing起用这个最不可测的大臣,企图玩火?
林凤致亲手教养殷璠近十年,不免对这个皇帝学生带有盲目护犊式的偏爱,打死也不肯承认这孩子其实还小,经验不足,聪明不够,常常错乱出昏招——然而事实证明,殷璠屡出昏招的手法,委实连做先生的都难以理解,无法预料。
而小皇帝这一次所出的昏招,还不止是违反先生的告诫调任吴南龄,另一件更大的事,使得林凤致读公函时便已气得不住发抖,入内阁后拜聆了圣旨,更是两眼昏黑,竟然久久伏在地上,不能起身。
文渊阁中各位辅相都在,只是一起摇头,礼部尚书张晋明尤其唉声叹气:“这个当口,竟要大婚,也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我等却如何向太后jiāo代!”
南北分裂之际,关隘血战之时,那圣旨却是一道不急之务:“世袭一等勇义侯建威将军高子钊之女高氏,贤顺轨则,淑诚虔恭,堪能正位闺房,为朕中馈。特使使持节授皇后宝册玺绶,择吉成礼,以正中宫。坤德永贞,母仪天下,敬之慎哉!”
高子钊乃是永建朝追赠卫国公、谥忠武的已故勇义侯高东华嫡子,承父之爵继续镇守东南,掌握南直隶二十万守军统辖大权,可谓留都武将中最qiáng劲的实力派。金陵高氏自前朝便是当地大族,随太祖起事转战二十余年,为国朝打下东南半壁江山,故定鼎时获封一等侯爵,世代镇守国都;不意太宗朝时却将国都迁向北京,其间自不免有些权势场的斗争,高氏留守南京,权柄暗中被削,未必不是国家怀有戒心的防范之举。但高氏一族在留都这等闲散所在世代为将,倒也安分逍遥,又兼素来忠义传家,即使在永建朝被殷螭滥加指挥,断送高东华一条xing命在安南,高家也不曾对朝廷有半分怨言。如今高子则又殁于朝鲜,追赠义国公,谥忠信,这一个“忠”字,更是钉牢在高氏门楣之上,为万众所仰,等闲不敢玷rǔ这一美名。
所以小皇帝忽然颁旨册封高氏嫡女为后,这种做法之用意诸大臣是能够明白的:今年才十五岁的殷璠,当然不至于是惑于女色,在国家多事之秋的时候却忙着娶妇成亲小登科,而是这孩子实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没法分化南京群臣中qiáng势的迁都派,便想到去拉拢一贯有“忠”之声名,却又往往超然事外保持中立的高氏势力,也就是拿自己婚姻做赌注,豁出去也要摆脱不良局面,尽快获取兵权来救北京了。
这个想法不能说坏,效果却是糟之极矣——因为这道册封皇后的旨意一下,南京的反应暂且不计,北京这面却定然又要人心不安。权势场中消长平衡的较量大家看不见,所能看到的表面现象,就是皇帝在战乱的时候忙着大婚,自私自利只顾个人成家,并且娶的还是留都重臣的女儿,分明是打算真的留在南京,永久抛弃北京城了!
这是大婚事件将要给北京军民带来的最恶劣影响,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后宫尚自留在北京,祖母母亲都身在险地,做孩子的不忙来救援却忙着娶媳妇,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不奉母命擅自娶妻是一罪,未询朝臣擅立皇后是一罪,置宗庙社稷、先帝陵寝于不问,只顾闺房燕尔之乐,更是罪莫大焉!不孝不义复不忠,这样的罪名,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实是要使臣民都对之离心离德的最危险处境,再怎么焦急无奈,都不应该的——这孩子竟然将历年来所学的人君之道统统置之不理,真是昏了头!
林凤致伏在地下听旨的时候,心底只是一片哀鸣,全身都虚脱无力。直到内阁服役的文书过来搀扶,他才勉力起身,qiáng笑道:“这等事……太后还未知道?”
但太后那边是决计瞒不过的,未过片刻诸臣便被召入慈宁宫向太后禀告此事。询问完了,诉说完了,忧急完了,安慰完了……诸臣都遵旨退出之后,只剩林凤致仍留在垂帘之前。一向把持得定的刘后也不再顾及风度,在垂帘后微微啜泣出声:“安康这孩子……枉费先生苦心了,居然做这样的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