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致业已恢复一半镇定,却是俯首不言。刘后过了良久,才将语声中的泣音给抑制了下去,问道:“先生,这事……难道就是先生以前曾经说过的,那个姓吴的臣子暗中……”林凤致摇头道:“不是……禀太后,至少明面上不是。”刘后道:“那南京礼部……”林凤致道:“南京礼部呈上大婚典仪单,固然有吴尚书签名,可是,另有密揭抄件……吴南龄不赞同陛下此刻大婚。”
其实还不仅仅是密揭,因为这密揭说是秘密而实际上已公开,据说在转呈皇帝的时候,被不怀好意的小人私自开启,抄录流传出来。于是连北京这面都可以看到专呈皇帝的密揭了,吴南龄义正词严的从孝道、国事、舆qíng种种角度出发,请圣上暂时打消大婚的念头,押后等到北方平定、太后安全,再行典礼。
因为“不小心”被人恶意外传了密揭,使得吴南龄上疏惶悚认错,自请降罪——然而这密揭中的话语句句是圣贤之道,兼顾上下,忧心忡忡,任是私下里咬牙暗骂吴南龄实在是个骑墙党的迁都派势力,都不好公然抨击他。一向以中庸之道出名的吴南龄第一次站到了小皇帝与南京群臣的对立面,然而这态度又是如此谦谨,如此正直,因此反而更树立自己道德楷模的形象,从南到北两京官员,即使觉得他做人学究气,却也觉得不好挑剔与无可厚非。
吴南龄善于利用人,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被他利用的人都懵然不觉——林凤致知道,甚至连迁都派势力,也是吴南龄慢慢在南京培植出来的,可是这些人不但不知道吴南龄是他们的领袖,反而在看见这密揭之后,误当他是个迂腐的对头。
所以吴南龄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不公开做赢家。
刘后到底是深宫中的女子,当然不能理解吴南龄这样做目的何在,但这份拦阻小皇帝大婚旨意未遂的密揭一公开,殷璠在臣民中的声望会变得愈发降低,太后也是能隐约猜觉的。这些复杂的政治斗争委实非她所长,这个当口做母亲的心只是纷乱不堪,只能又问林凤致:“先生,眼下……如何是好?有没有法子救安康?”
林凤致默然一晌,声音很低的道:“有……也许有……一个法子,太后可以做的。”
他许久都没有说下去到底是什么法子,刘后也没有追bī询问,只是静静等着。但林凤致始终没有说,过了半晌,却忽然离座,一撩衣袍,跪伏再拜,说道:“太后,臣林凤致有罪!到了此刻,臣向太后请罪,如今南京这等局面,臣亦难辞其咎……因为臣当初,也是一个迁都派。”
这话使刘后也吃了一惊,道:“先生怎么恁地说!我记得安康一直说道,先生对迁都之事总是中立,不肯做主……”林凤致低头道:“是,臣一直模棱两可,仿佛中立。其实,那时臣内心深处,是赞成迁都的。”他声音顿了一顿,随即迅速又接了下去:“臣只是不赞成在如今形势下骤然迁都,但若太平无事,臣心里……总是还有倾向于迁都的念头,这是一点私心,臣自知不合,故此请罪。”
刘后道:“谁无私念?先生是江南人氏,心里向着家乡一点,也是人之常qíng!何必称罪?”林凤致道:“谢太后开恩宽解!那时迁都派的意见,比如北京漕运费工不便,北方战乱安危难保……这些说法,其实臣私心里十分赞同。臣也以为,圣上若在南京,要比北京更好,尤其是北寇来袭之时……”
刘后似乎也微微笑了一笑,道:“不错,哀家其实也这么想过,我朝终究没有兵力剿灭北寇,他们隔几年就来一次,难保没一日得手,京城这地方危险得紧,安康是个孩子,还是呆在南京最好……听说江南风物很好,太祖皇帝也是那边龙兴的,哀家一生未曾出过京城,心里面,却又何尝不想去看看,住着也不错。”林凤致道:“太后所言极是。然而……”
他声音蓦地提高:“然而,北京城扼北下之要塞,龙气升腾之地,未可轻弃!迁都南京纵有一万个好处,却有一项大失——倘若北京无复都城,那么北寇来时,城中未必能够如此死守,各地也未必奋勇来援……因此如若迁都南京,便是丢弃北京,丢弃给蛮族手里!因为长江以北无险可守,只消铁骑南下,中原大片江山,很快便不再为国朝所有,我们只能划江而治。建都南京或可保小朝廷不受北方异族兵力威胁,子孙万代绵延不绝,却弃绝了中原疆土与百姓,当年太宗皇帝毅然迁来北京,便是纵观大局而着眼,臣……终究私心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