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说到最后,深深叩下首去:“臣从前只愿保殷氏皇朝万万年,却忘了疆土百姓,岂能或缺?国朝是殷氏之天下,是太祖太宗之基业……却亦是黎民之国土,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安居乐业的所在。”
这番话顿首说完,良久良久,大殿中都是一片寂静,静得林凤致仿佛听见外面北风呼啸,在宫殿深巷中回dàng,犹如漫长凄哭。慈宁宫距离东宫,其实隔着很远,那个曾经怯怯抓着自己袍袖,柔软童音叫着“先生”的孩子,大约总还在那里,也许只要奔过去紧紧搂住,就可以拿自己的身躯替他挡一切风刀霜剑。
一时间满眼都是酸楚,却坚定的抬起了头,目光炯炯看向帘内。殿中无风,却听到帘子里面佩环相碰极轻微的响,是太后在无意识的绞着衣摆,还是不自禁全身颤抖?好久才听里面喃喃的说了一句:“太傅平身罢……这些话,哀家是女流之辈,如何懂得。”
林凤致却不起身,仍是静默跪着。帘影闪动,似乎是刘后站了起来,声音竟有些失态:“我不懂得……我怎么能懂得这些?我只管执掌后宫,皇帝要册后,原应该由哀家下旨……哀家亲自颁了旨意,说是我要他大婚的,也就行了!那孩子没半点不孝,大婚算是我的意思!其他的……臣民议论,哀家来领!”
林凤致没有说出口的法子,太后却已经领悟了——这样做可以洗刷殷璠将被最严厉指责的“不孝”之名,把京师军民的怨怼移到太后身上,甚至朝廷身上,小皇帝的窘境会缓解,可是却对局面毫无弥补。
甚至,非但毫无弥补,反而更加恶劣,至少在迁都之变的时候,大家还是相信小皇帝只是被南京的贼臣给挟制了;当发现小皇帝居然在这个时候忙着成亲,满京定是失望到极点,却总还有一个拒绝迁都的北京朝廷可倚恃。如果由太后出面替小皇帝开脱,也就是表明连朝廷都支持皇帝留在南京了,那么北京军民一定人心涣散,危机难测!
从母亲角度着眼,太后如今能做的就是下旨称大婚出于己意,儿子毫无过失;而从掌权者角度着眼,太后最应该做的却是下诏斥责皇帝,表明绝不抛弃京城的严正立场,好勉力收拾人心抵抗外敌——前者是为殷璠这一个皇帝着想,后者是为国家前途着想。
内阁这一次居然什么意见都没有提出,是因为这样的选择委实太难,为君主,还是为社稷?这不应该出现矛盾的两者居然出现了矛盾,使大臣一时难以适从——当年废黜殷螭,好歹有其得位不正、荒唐无道的理由,如今殷璠是合理合法的继位人,gān的事qíng虽然会造成军民离心的恶劣下场,大臣们却知道他其实只是想做好,只是年幼乏智,而且使未成年的小皇帝陷入险境,内阁大臣实有未尽责之过,所以无法狠心抛弃不顾,另立新主以保社稷。
林凤致于是只能低头不语,刘后声音颤抖,道:“先生不赞同么?难道先生也要弃了安康?哀家……委实不能,我……我当年已经亏心……只剩了这一个孩子,我若再不爱护他,如何去见先帝!况我居孀多年,这孩子我只当是亲生的了……我也有私心,没有这孩子我便无地位……可是到底养他这么多年。”
她句句话都如戳在林凤致心里,忍不住呼了一声:“太后。”刘后急急的道:“或许连这事,都不是他的本意,是那帮贼臣迫他做的!他才十五岁,孤身陷在外地,我们非但不助他,反而弃他毁他……他一个孩子家如何受得起?”林凤致缓缓的道:“是……臣也不敢说这就是皇上的本意,可是……圣旨见在。”
圣旨颁布,便代表皇帝的意思——哪怕是被迫的意思,糊涂的意思,错误的意思,都是代表着官方态度。
而且大婚不是迁都,乃是皇帝的私事,官员是无法gān涉到那么细致的,所以皇帝或许会被迫答应迁都,不可能被迫答应娶亲,又何况有吴南龄反对的密揭在,敲钉转角证明小皇帝一意孤行,违背制度,自私自利。
刘后颓然坐倒,过了半晌,喃喃的道:“报应……真是报应。他一个孩子家,我本不该那么早的请先生离开,让他亲政,他哪里负担得起这般责任?我……我终究是对不住先帝。”
做母亲的要为儿子负责,做先生的要为学生负责——然而做皇帝要为社稷负责,做大臣要为国家负责。人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无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