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致到刘家吊唁的时候,看见刘崇义业已悲痛得站不直身,由家仆扶住颤巍巍却还要在儿子灵前答礼。刘秉忠也来了,这个腰板挺直xing格刚毅的老将,竟也似乎受不住晚年丧子的打击,露出冠沿的双鬓已花白一半,陪在他身边的是长子刘槲和侄子刘栋,都为兄弟服着丧,默然无语。
林凤致想到刘秉忠前几年已经遭受过一次丧子的打击,是次子刘松战死于朝鲜。但那一回刘秉忠何其悲愤jiāo加,怒冲冲在御前破口斥骂主张撤兵害了他儿子的林凤致与前兵部尚书朱光秉,显然是怒盖过了恸;而这回却是连怒气也发作不出来了,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整个人都已颓然不振。
刘秉忠其实子息众多,妻妾所生的儿子共有九个长大成人,刘楝只是幼子,况且还早早过继给了兄弟为嗣。按殷螭的说法,刘秉忠定然不在意这个体弱好文、不似刘家人的出继儿子,但林凤致却觉得,也许正因为将这个儿子从小就出继给别人,所以做父亲的心里会更怜更疚,因谏父而戕生的刘楝,也会使刘秉忠感到世界崩塌般的剧痛。
所以刘楝以xing命呈上的谏言,终究是打进了刘秉忠心里——也同时打进了朝野各方面言论之中。
这样的代价并不轻松,至少林凤致一步一步走向灵前拈香致悼的时候,心qíng和步伐都是同样沉重的。与他jiāo好的徐氏父子这日也来了,徐照重伤才愈,只是脸色蜡huáng的和老朋友打个招呼,徐翰却哭得满脸是泪,心神显然极不安宁,居然在灵前向林凤致忽发质问:“林大人!难道……言论杀人,一至于此?嘉木……何其无辜!”
二十岁年轻人毫无掩饰的悲痛与愤恨,使得林凤致不禁退了一步,一时无语。殷螭正在他身边,于是回了一句嘴:“你还是人家好朋友,不是也照样和他绝jiāo?我看言论bī迫害死刘嘉木的也有你一个——若非你死活不谅解,害人家心灰意冷,他也未必索xing自寻短见!”
林凤致觉得这话未免过分,于是轻声劝了一句:“王爷言重了。”但徐翰到底被殷螭这一句话说得苍白了脸,忽然扑地跪倒,握紧双拳,全身只是颤抖,却再也哭不出声。
灵chuáng后孝幔遮住的乃是刘家女眷,刘楝正室未娶而夭,仅有一个妾生的儿子,见到徐翰下跪,里面便也抱着婴儿回礼,刘楝的嗣母嫡母生母都在,又是一片哭声震天。
满堂吊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火盆中纸灰化作白蝴蝶,一片片卷起飘扬,外面是yīn沉沉的天,正月最后一日,西来铁骑已自武清抵huáng村,即将与南面会合同攻京城。营州右屯卫的守兵快要抵御不住,蓟州不日便要失陷——这样的形势之下,终于以刘楝的死为契机,朝野与刘氏达成了部分和解。
虽然这和解不无缺憾,不无危机,然而在这样qíng势下,还能有什么值得苛责?世上本无完美事,为国为民为自己,都要以部分的丢弃来换取成就大局。
正如刘楝血书上,缺笔写不完的那个“忠”字。
第98章
战乱的时候,京城中实施宵禁,所以入了夜后街面上除了巡逻士兵,便空dàngdàng的看不见一个人影。林凤致这晚没有值宿,却到了天黑才返家,因为心qíng抑郁,没有乘轿,连随从也先打发回去,自行提灯回家。他未穿官服,所提宫灯却有御赐的标记,巡逻的士兵望见也不加盘问,让他慢慢穿行过警戒严密的大街。正月底的时候,京中积雪已消融,拂面的风却还是那么寒冷,犹如地狱中chuī将出来,gān燥而凛冽,刮得头面生痛。
绕过灯市大街向东安门方向走的时候,背后有人骑马追了上来,过片刻便驰到身侧,勒了缰绳,笑道:“你今日怎么也一个人了?也学我不戴风帽,仔细头痛。”林凤致嗯了一声,继续自己走。殷螭问道:“要不要上马来,我再送你回去?”林凤致道:“多谢了,我想走一走。”殷螭于是跳下马来,说道:“一个人走多么闷!我陪你。”
他说到做到,果然将马丢给街头巡卒,陪林凤致并肩漫步。过一会便关切一句:“冷不冷?你最近老是不见人影,弄得我好不想念——这么晚一个人回家,危险得紧,你也知道城中jian细没准还在。”林凤致道:“行刺我又无益处,缺了我,朝政一切照常,你又不是不知。”殷螭笑道:“我可不信!这些事明面上都不是你做的,却又哪一桩跟你没gān系?叶德明他们那几个,哪有你那么狡猾机变,捣鬼多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