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刘秉忠始终默不作声,或许并不认为不发援军救房山是战略错误;或许被清议骂得狗血喷头恼羞成怒,实在下不来台认错;又或许他已经gān脆下定反叛的决心,不屑于再分辩名声,要拿武力来解决一切?种种可能,使众人猜测不已,并随着刘氏拒绝发言的缄默,越发忐忑不安。
在这样的惶恐气氛之中,日子不知不觉滑到了正月底,京中流言满天飞,甚至有人开始言之凿凿的说刘太师当真打算叛乱,连旗号都制好了,只待选个日子动手将文官们全部绑架,劫持太后改朝换代。连殷螭也以此为借口,整兵控制住了南城外门,不再接受刘氏调遣,刘氏也同样扼住了内城三门,拒绝与殷军往来。城外蛮族bī近,城中有内乱分裂可能,市民们想跑都没法跑,不禁哀声一片,只催促大臣们赶紧想个办法解决问题。
这个时候太学生们自然也要做努力,由国子监祭酒带头去拜访闲住在家的前首辅刘崇义,希望他从大局着眼,劝说兄长侄子们不要叛乱,忠心为国,抵御外敌。刘崇义在内阁的时候吃够了言官攻讦的苦头,对清议派人士难免保持着戒心,一再称病不见。太学生们便连日堵着他居住的米面胡同请见,闹嚷得四邻不安。同时因为刘崇义的嗣子刘楝也是国子监出身,诸监生同他有同学之谊,想要托他向父亲进言,刘楝未置可否,于是也挨同学们大骂了一通,纷纷表示和他割席绝jiāo。
然而刘楝并非不想挽回自己家族误入歧途的处境,在国子监同学骂过他之后没两日,便有人流传出一份刘楝所写的《上父书》,乃是刘楝对嗣父刘崇义与亲父刘秉忠同时作出诚恳悲痛的劝谏,从刘氏自国朝定鼎以来历代所受国恩写起,分析眼下局势,劝告家族中人,纵使bī于无奈也万万不可行差踏错,遗臭万年!不救皇陵之事,父亲的确有着诸多顾虑,在qíng势不明之下,不敢贸然出师也是qíng理之常,并非有意要陷先帝陵寝于敌手,但保住京城虽是至关重要,皇陵失陷却也委实愧对先帝,便自认过错又有何妨?人臣的委屈,难道不能置于国朝体面之下?
《上父书》最后是一段极其悲怆无奈的话:“不孝男楝,亦久受公论之欺,背负盗贼之名,如堕荆棘丛,动辄挂碍,复有何乐?然人之所寄于一世者也,非权非利非名,乃耿耿自明之心矣!为公者庇万民之福祗,为私者敬慎独之诚挚,公焉私矣,其实一也,又何惑哉!伏幸豁然,以悟大是,至望至望!”
刘楝自清和五年壬申乡试夺取状元,被指责有弄权舞弊嫌疑之后,便一直处于舆论的讥评之下,哪怕覆试洗刷清白,哪怕他愤然不再参与会试,自己杜绝仕途之路,也逃不脱权臣子弟仗势夺魁的恶劣名声,连平素最jiāo好的同学徐翰也回避往来,划清界限,心里是何其冤愤?而冤枉他的,却并不是什么恶人,而是“公论”——公众的舆论将他钉上耻rǔ柱,定xing如盗贼,到处都遇到怪异眼光,自己觉得人生直如堕在荆棘丛里一般,动辄得咎,痛苦不堪,因此以这样的比喻来劝说刘秉忠不要因为言论的苛责、个人的委屈,就一怒铤而走险,置大是大非于不顾,将国家、家族、个人,都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封《上父书》流传出来的时候,刘秉忠与刘崇义不消说都已经收到了儿子的劝谏,这两个做父亲的有无感想,外人不知,但了解刘楝遭遇的人读到这些话语,却均为这个一直含冤蒙垢的不幸状元扼腕叹息一回,同时舆论对刘氏的压力也无形中改变了一些,从谴责转而为要求——要求他们为国为民负责。
《上父书》乃是私信,却遭泄露,同时给家族带来议论,对父亲名声产生影响,做儿子的刘楝不可能不受到更大的压力。所以在书信泄露、满京流传后一日,刘楝便留下“扬父之愆,博己之名,不忠不孝,何以为人子?”的遗书,自缢身亡。
这遗书以血写就,呈到宫中之时,林凤致暨内阁诸大臣都在太后御帘之前,互相传看那业已凝固的血书字迹,都不觉沉默。因为刘秉忠是刘楝的生父,所以血书中的“忠”字是避讳缺笔的,却没有缺末笔而缺了下面“心”字的中间一笔,看在眼里,恍惚让人觉得自己心里也缺了一块,空空dàngdàng。
刘楝是晚辈,按照“父在,子先死,不得为正葬”的风俗,本不该大cao办,但刘楝的《上父书》言辞沉痛,他这一死又是给刘氏家族加以道德的束缚,不使为乱——所以这般怨愤无奈的死,却使京城市民无比叹惋,自发去吊唁的官员和举子挤满了米面胡同,人人都不惜言辞,对刘家丧子之痛表示出诚恳的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