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不禁吐舌:“好狂妄!真没见过这样当众chuī嘘自家的,我都不敢这么厚脸皮——”说着却不过去,便在花架之后窥探,只见园圃里是露天筵席,那帮太学生业已喝得狂态毕露,一个个高谈阔论指手画脚,最中心的人物显然便是吴筠,乃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穿戴与众不同,飘带双拖,广袖长曳,比起座上其他生员一色圆领衫,这一身江南最时行的打扮便显得格外抢眼,偏又说得激动,攘起衣袖直卷到肘上,端着酒盏到处相敬。殷螭看了便同林凤致道:“你家侄女婿,竟隐约有你十年前的范儿——莫不是你给吴南龄戴过绿头巾?”林凤致好笑道:“吴大世兄今年二十二岁——我二十年前才几岁?你真是没半点正经事可想。”殷螭笑道:“玩笑你也当真?他怎么有你标致?就是那股骄傲的神气,和你有点相似。”
林凤致便不接他的话茬,只顾窥这帮年轻士子对话,但见众人听了吴筠的狂言,纷纷揶揄取笑,起了一阵哄,过不久便果然有人提到了自己:“却不知箨庵觉得林太傅如何?” 箨庵乃是吴筠的号,他对林凤致的评价倒也直白:“林姻伯委的有才,却难免行事急切,偶有错乱——小弟前日,还曾当面言过他那免税案之失,纵使及时拿出,也未必成得大功:一是急于求成,通盘考虑不周;二是不曾到我东南调查,未知虚实缓急;三是兵部银饷,终至无法开销……”
他那边在慷慨陈辞,将这三条弊端再细细剖析,林凤致听了只是微笑,殷螭不免又骂一句:“只会大话,说得轻巧,让他那时候来做做看?”林凤致笑道:“虽是大话,且无实用建言,但是能说中弊病,也是不错的了——你连这样大话都说不出来。”殷螭恼道:“你为什么总是袒护外人?”林凤致道:“因为用不着拿这些要求你——你不是要去见他们?过去罢,老听壁角做什么。”殷螭道:“要是他们尽说这些无聊事,我便懒得见了,到你书房我们自己喝茶去。”
那边吴筠犹在侃侃而言,只是将话题从分析林凤致免税案的弊端,又转到了眼下朝廷财政困难如何解决,尤其是兵饷这个缺口如何堵上。众人免不得感叹:“箨庵实堪入仕!可惜仲羽不在,他处分兵部事宜,每每说饥荒难打,要得箨庵指点,可不喜煞?”吴筠倒是坦诚,笑道:“小弟的言论,其实三分实七分虚,倘若拿到户部,多半全不可行。前两日还拜会过徐尚书府上,仲羽兄正要出门,糙糙攀谈,他便批了‘纸上谈兵’四个字,小弟倒也自认如是。”有人道:“仲羽自从刘嘉木不幸之后,伤悼好友,一直心绪恶劣,是个没耐心听人说话的,箨庵何必跟他认真。”于是话题又扯向已故的刘楝,纷纷扼腕叹息。
殷螭委实懒得听了,拉了林凤致便走,转过太湖石,还听得吴筠在发议论:“……其实恕小弟直言冒犯,刘公子也良多自苦,人言籍籍,那又怎样?为人生于天地之间,赋我生者父母,伴我长者手足,相亲爱者妻子,相jiāo游者朋友,所谓疏不间亲,原是一步步推过来的。圣贤也只说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老、吾幼,原要排在他人之前……”
林凤致低声道:“他和你一样,适合太平盛世,狂妄肆意——不过比你能任事。”殷螭不满道:“管他做甚!左右不过是个大言炎炎的小子,安康那小鬼要喜欢用这样的人,倒霉的日子在后头。”林凤致笑道:“圣上还就是未曾用他——吴世兄也高傲,定要博得科第出身,因此吴兄未给他求荫官,圣上也不曾直接特赐同进士出身。”他想了一想,又道:“其实以我之见,吴世兄在野堪做清流之领袖,在朝堪为科道之谏臣;正如徐年侄虽无这般口才,却是从军勇敢,治学jīng研,无论在兵部还是工部都可大用——少年人难免意气风发,夸夸其谈,却都是将来的栋梁,国朝日后指着他们努力呢。”殷螭道:“说得你好象多老气横秋一样!你不想在朝了?那乖乖跟了我罢,我保证养你一辈子。”
林凤致心道你只要能保证不再胡作非为,将自己的小命折腾完了便好,谁敢指望?何况我自有俸禄,告归也有田产养活自己,又gān吗靠你来养?这些话同他说也无用,于是只是陪着他走回自己书房,命下人送酒肴来招待他,自己则饮茶相陪。殷螭磨他陪自己喝几盅酒,林凤致道:“近来我都不动荤酒,你自便罢。”殷螭抱怨道:“不过害一场热病,便将你折腾成做和尚?酒都不肯喝,那你也一定是不肯陪我的,推什么有客不便?他们反正闹得正快活,一时半刻不会散席乱闯,我们便做一回也没事。好不容易抽空子来拜访你,你忍心推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