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若林凤致竟不能醒来,这一退出,岂非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这样的念头使殷螭心惊胆战,慢慢一步步后退的时候,步下竟是虚的。可是,就是此刻,也已经看不见林凤致的全部容颜,他的口鼻都罩在倒扣的皮碗之下,下颌微抬,随着皮囊送入的气而轻轻抖动,双目却一直紧紧闭着,仍然全无生气。
殷螭快要退到门口的时候,脚下竟在门坎上一绊,险些摔倒,好在房门处也站着端着水盆的仆役,扶了他一扶,嘱道:“王爷小心。”殷螭被这一绊倒有了几分力气,忽然道:“好,我便走了——他醒过来的时候,务必送信给我,不然的话……”仆役道:“小人省得,王爷慢走。”外间与院中都有不少人在忙碌,听了里面的说话声,知道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于是也纷纷行礼,一片声的“恭送王爷”之中,将殷螭一直送出院门。
殷螭那一句“不然的话”后面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然”之后,又能怎样?在院外立了一晌,涩然苦笑,终于转过身去,头也不出的出了太傅府。
他心中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大街上,打发了随从先回去,失魂落魄的在街前踟躇,竟又走到斜对太傅府大门的那个棺材铺前。想到林凤致那日半开玩笑的说道:“每日价眼中看见这些物事,想到我还活着,怎么能不乐?”自己当初还嘲笑他做人恶劣,一副幸灾乐祸心理,到了此刻,却明白他的意思了: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所以,不能不尽量让自己快乐。
及时行乐的想法,是殷螭一贯有的,但从来想不到长远,匡论永恒的死亡,更匡论面对死亡的时候,想到人生的欢乐?
但当真自己便没有想过死亡么?殷螭心中恍惚,喃喃的道:“你可知道?当初我听说你们主舰覆没的消息,我……我想过,一旦证实,我就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了,自己赶到你遇难的地方去,跳下海去陪你——我到底受不得长痛的折磨。”
是的,当时听到消息的那一瞬,殷螭甚至暗暗发狠,觉得林凤致索xing真死了也好,因为可以让自己gāngān脆脆的永远弃绝——弃绝这个已经没有目标的人世。
这一番话在他心藏了很久,可是重逢林凤致之后,却是无论怎么甘言讨好,也始终不曾说出口来,因为殷螭觉得,这话无法说出口,倒不是怕林凤致不相信,而是这是自己最坚决的心念,这样的话拿来当作qíng话说,太轻飘。
可是此刻却又想到,就算如言殉死了,又能如何呢?又当真能陪伴永远?别说万顷碧波中无处寻觅,就是如今明知林凤致躺在他家府第里受着救治,自己却连守护他的能力和身份都没有,直接被恭敬却又不客气的请出门去。无论是做王爷还是皇帝,自己对救醒他无能为力都是一样的,没有名分关系的qíng况也是一样的,甚至在别人眼里乃至自己心里,本人的行事只能耽误他xing命的看法也是一样的!死亡隔着茫茫瀚海,生存竟也阻于渺渺人丛。
求名不得,争权无用,死是酸辛,生亦苦楚,这尘世间,竟是无足为乐——却又“日日眼中见此物,使人不能不乐!”
所以殷螭慢慢走过去的时候,竟自莫名其妙的失笑起来,袖手门首,看着一具具新漆的棺木抬进抬出,日光下晃眼发亮。铺间绣幌随风招展,门前伙计殷勤揽客,内院木工活声响不绝,竟是好一片热闹光景。
第105章
袁百胜派人来找到殷螭的时候,他正坐在棺材铺中发怔,被请了回营,脸上那一副游魂式的神qíng,使得有大事要向他禀报的袁百胜也惊得噤了一噤。但袁百胜素来不懂这些儿女qíng长的事,对殷螭的心qíng也难免无法同qíng,直接问他正事:“恩主,帖子已下,钱守备称病不来,多半是已有戒备,如何是好?”
殷螭随口便道:“不来便不来,管他作甚!过两日再想法子整他便是。”袁百胜急道:“可是钱劲松已接朝廷委任状,随时便要整兵离京,如何还能等得两日!”殷螭蓦然发作,喝道:“我眼下一刻都挨不得,还有劲去管他?什么都等上两日再说——至少等我过了今日这一关再说!”
可是今日这一关,又是何等难过?殷螭独自呆在营帐的时候,心里竟不是痛楚,而是一种麻木的苦楚——其实以前林凤致也传过好几回死讯,殷螭还亲眼看见过他的营地引爆,灰飞烟灭,而这一回甚至都不是死讯,李濒湖和韦筠斋等人动手救治的时候,虽然严肃又严厉,态度却并不是慌乱的,显然在很大程度上胸有成竹,知道林凤致醒转的可能xing极大。那么,自己其实也不必惊慌失措,只要耐心等着太傅府来送好消息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