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沉默了一阵,孙万年颓然道:“鸣岐,其实我来之前,恩相便已料到你多半不肯听劝。他自出奔之后,一直叹息,说平日太忽略了你的心志。他本来道你没有那般坚毅果决,所以才会以为只要qiáng势bī迫,总有一日能让你低头——就是秋姬的事,他也想错了,本以为你们母子早就成仇,你口口声声的‘继父’之说只是借口,秋姬又闹得太厉害……他再也没料到你还有那般孺慕之qíng。”林凤致冷冷的道:“他本来便不懂得何谓亲子伦常。”孙万年道:“算了!说到这个地步,委实不用说了,由得你罢!”
林凤致却忽然伸出手去,道:“孙兄的另一使命,便请jiāo付。”
孙万年一愕,冲口道:“你怎知道?”林凤致道:“他既遣你来,不是光为了劝服我讲和的,多半还有别的事qíng罢?孙兄口舌也只如此,他自必不敢尽皆仰仗,要以笔劝——我倒也想知道,他如今还有什么谋划?”
孙万年瞪着他,半晌才失笑道:“鸣岐,恩相本来吩咐过,若是劝服不了你,便不能将信给你,后来却又说了一句:‘便是不说有信,子鸾也多半要追讨。’——孙万年真是服了你们这点灵犀了。”他素来说话直白,这时却半促狭的取笑了一句,说着便自贴身处取出一封密缄的书函来,双手递过。
林凤致接过撕开封筒,抽出厚厚一叠信笺,起首一行字便是:“子鸾贤契如晤。”端肃中带三分森然风度,仍是那自己已经熟悉得刻到骨髓里的字迹,他心中竟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读了下去。
这时天色犹自未明,屋中尚暗,吴南龄将烛台移到他前面,让他方便读信。红烛火光印到林凤致玉石般的面颊上,竟然也染上一层微红的薄晕,但这脸上的神qíng却始终是漠然不动,默默无言的看完了信,便伸手对折撕开,又对折撕了一回,放在烛火上点燃了。
孙万年直看着信纸完全化为灰烬,这才问道:“鸣岐,你意下如何?”林凤致不答,却自语般的道:“原来是跟着南疆贡使混出国门了——写信时尚在路上,此刻多半已到安南了罢。”孙万年又问了一句:“那你意下如何?”
林凤致淡淡的道:“不如何——他要是还在京城,我便通知刑部捉拿;既然已到化外之地,难以拿获,我也只有奉劝一句:南国温暖,正堪养老,其他的心思都省了罢。”
吴南龄微笑道:“鸣岐,何必如此矫饰?就算你仍旧怀恨恩相,但他的意思,也未必不是你的眼下的打算——你如今处境,我们有什么不知?料你也不是甘心的。”林凤致道:“甘心什么的,都是笑话。然而他有他的意思,我有我的打算,不是同道,也决计无法同道。”
他正色看着吴孙二人,道:“直说了罢,他的谋划有三不成:安南撮尔小国,纵使有心与天朝作乱,又能有几分胜算?我虽在朝,不久定会被严厉防范,明升暗降架空实权,有什么能耐相帮作反?吴兄未曾追随他叛乱,还以举报之功继续留任,自然是他埋伏下的棋子,我都明白,殷螭又何尝不能猜觉?——他谋反谋顺手了,却不明形势,不知进退,委实荒唐可笑!”
吴孙二人听他言语中竟然直呼今上名讳,颇带轻蔑之意,不觉互相看了一眼。孙万年坦率,便道:“恩相的策略,自然远远不止这些,你若应允,日后定能知道——鸣岐,既然你也痛恨篡位jian王,联手又无损失,何不答应?”
林凤致不答,孙万年又道:“鸣岐,豫王此人,实在心黑大胆,就连恩相当初也不免着了他道儿,还懵然不觉,直到他接了大位这才省起种种破绽——你可知当初我怎么能矫旨释放恩相,以及从谁那里得知先帝提前写给你的特赦?这些都是先帝身边服侍的窦公公私自传递出来的。那时我们还当他是恩相收买的人,但jian王篡位之后,却提升了他做大内总管,其中奥妙,你也可以猜想到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jian王本来并无实权,一步步暗中谋划,却全是我们互斗给他的机会,最后窃居大位,并非实力,只是侥幸得了渔翁之利而已!你可还记得恩相bī宫?伙同我等、私传兵符的那梁辰,其实也不无与他勾结、望风骑墙之嫌,大约正是因此,他才敢坦然在宫乱之时留在养心殿以示清白无辜,还同你合谋演戏bī退恩相——恩相明知你们在演戏,却到底怕他真杀了你,最终忍心不下;你也多半只当是紧要关头演一出,却不知他十拿九稳没风险,乃是戏中之戏!我们大家闹了一场,竟然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岂不可笑,岂不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