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好说!”乐游急不可待,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于言有功课要做,很快也回去了,让乐乐留下来照顾。乐乐关好柴扉,踌躇着坐到孟拿身边,在他脸上看了一会,yù言又止,gān脆随着他的目光托腮看天,看得西天最后一缕光都被黑暗吞没,竟耷拉着脑袋打起盹来,直到差点一头栽倒在地才猛地清醒,而孟拿仍是那个姿势,皎洁的月光中,满脸水痕。
“啊,看我这猪脑袋!”他大叫起来,慌慌张张跑进厨房下了碗面出来,小心翼翼端到孟拿面前,讪笑道:“孟夫子,你不是早就饿了吗……”
要是那呆子在,他现在肯定把嘴一张,等着他chuī冷了喂进来。又或者,他会坐到他怀里,两人你一口我一口,能把面吃出比蜜还甜的滋味来。
他苦笑着接过碗筷,面仍是原来的味道,只是,多了种浓浓的苦涩。
也许,在他剩下的生命里,再也无法化开。
即使方丈和山长把消息封锁,孟劳求药的事qíng还是很快传开, 孟拿再去学斋上课时,夫子和学生看他的目光,就都有了不同的内容,连平时从未说过话的夫子,也时常特意到他位置问候一番,碰上不认识的学生,皆敛容行礼,神qíng谦恭至极。厨房还为他开了小灶,在孟劳的灌输下,掌勺熊师傅对“我家阿懒”孟夫子的口味耳熟能详,倒也不用多费工夫。
孟拿却仍是那懒洋洋的xing子,他拒绝山长要人接送的建议,每天囫囵睡醒便收拾一番往书院走,走走停停,往往到了书院已是最后一节课。学生们还发觉,他讲课的时间倒是越来越长,似乎有把所有才学倾囊而授的架势,脾气也不甚好,急起来戒尺一抓就打在书案上,有时候一天竟要打断五六把戒尺,每个人都胆战心惊,丝毫不敢分神。即使夫子伏在书案上小睡片刻,学斋里仍是鸦雀无声。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于言接到边关守将的密报,孟劳已进入太平山最东部的小兴山,沿着山脉向西搜索,打探消息的士兵在山中见过他,他餐风露宿,须发蓬乱,衣不蔽体,已如野人一般。
听于言激动地说完,孟拿出人意料地微笑,不置可否。第二天,他起了个绝早,一口气走到藏书楼,无视众人惊诧的目光,踉跄着直奔烟雨阁,扑通跪倒在太平图下,目光焦灼地找到小兴山,身体一点一点软了下去。
钱老夫子跟在他身后进来,不忍多看一眼,正要把他扶走,孟拿突然哑着嗓子开口,“能不能给我笔墨纸砚,我要重画《太平图》!”
钱老夫子惊喜jiāo加,立刻派人搬来书案,亲自挑选文房四宝,亲自磨墨。待一切准备妥当,孟拿展开宣纸,用纸镇压好,竟也不去拿láng毫,端着砚台就泼了下去。
墨在宣纸上迅速洇开,层层叠叠的山峰跃然纸上,孟拿拿起láng毫,点染勾勒,寥寥数笔就把山中的云雾和树木尽数绘出。这边墨迹未gān,他顺手拉过一张宣纸,趁着纸在空中翩然yù飞,láng毫迅速点下,宛如一条潺潺的溪流从青山中逶迤而来。待纸落到地上,高高的山峰和嶙峋怪石由远及近而来,和溪流边的点点青糙一起bī到眼前。
钱老夫子磨墨磨得汗流浃背,再看孟拿,虽已连续画了十来张,却仍是脸色惨白,眉目清冷。他屏心静气,手下越发细致,孟拿似乎颇为满意,看过砚台时,常常送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窗前斑驳的光影不知不觉到了正中,又渐渐偏移,从耀眼的金变成沉郁的红时,孟拿突然停了笔,眉头纠结如锁。他悬着腕斟酌良久,láng毫上余墨已凝成一滴,摇摇yù坠,钱老夫子正想提醒一句,却见他轻叹一声,在崎岖的山路上画下一个戴着斗笠的壮硕男子。
西方的悬崖峭壁上,斜斜长着一棵遒劲的松树,树根盘曲错节,如蜿蜒的龙身,树冠散开如盖,半轮红日在树顶挂着,似乎在以不可阻挡之势下坠,连松树都有不堪重负之感。
这个男子,正抬头望向西天,满脸粗硬的胡须遮盖了他的面貌,只剩下一双虎目怒睁,那眼神,似要把太阳摘下来吞入腹中。
孟拿大笑着掷笔而去,烟波阁外,夫子和学生挤得水泄不通,却都满面肃然,沉默不语。
见他出来,大家自动自觉分开两边,孟拿眸中无数qíng绪闪动着,怔怔无言,一路高高抱拳致意。
走出藏书楼,天色正美,半天飘渺半天红,正中却是一道柔和的白光,如同天开了眼,要救出罪孽深重且苦难深重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