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正旦,子暾入朝贺天子,并议迎九鼎入樗。
启程那日,淇葭与子暾同乘一辆辎车送他出城。辎车两侧开窗,车盖呈篷形,车厢分为前、后两舆,王与后并肩坐在后舆,御者在前舆中执马。
子暾乘车前与淇葭言笑晏晏甚和悦,但上车后立即正襟危坐,不知为何再不与淇葭说话,神色颇肃穆。淇葭对此不解,也不问他,只默默回想适才是否说过惹他不悦的言语。待车行片刻后,子暾隐于广袖下的右手却悄悄伸出,握住了身边淇葭的左手。
他以广袖掩护,蔽住了他们的手。淇葭再侧首一看,见他依然是不苟言笑的模样,甚至明知她在看他,亦仍保持端坐的姿势,目不斜视。
既握她手,显然不是在生她的气。淇葭心下一缓,遂问他:“大王何以如此严肃?”
他平视前方,神qíng未改,低声作答:“辎车有门窗,帘幕常被风掀起。此番远行,满城臣民夹道相送,若王与后在车中谈笑被他们看见,岂不有失体统。”
淇葭一瞥他广袖,浅笑轻问:“谈笑都有失体统,大王为何又牵我手?”
然后,他继续维持着祭天、嘉礼、接受诸臣使节拜谒时那样端正稳重庄严的神态,下颌微扬,矜持的颈部纹丝未动,却用压低到惟她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我就是想牵着你。”
有若四月风轻轻在心头chuī过,淇葭微微一颤,面泛绯色微笑低首,袖下被他握住的手却轻轻一转,与他十指jiāo缠。
要再抑制飞扬的喜色实非易事,子暾紧抿的唇角终于还是有了上扬的幅度。在大道两侧臣民如cháo的跪拜称祝声中,他略显艰难地再次坐正,一壁紧握淇葭的手,一壁尽量佯作平静状。
淇葭脉脉含笑,须臾,亦抬首如他那般向前看。
辎车之前大道坦坦,四牡騑騑,六辔如琴。
这年堇君借正旦之机立储,各国诸侯皆入朝相贺。子暾入堇京那天时已不早,闻说其余诸侯皆已到达,子暾便立即换了卒章麻衣,前往堇宫大殿赴宴。
卒章麻衣是诸侯夕时所服正装,其色纯白。子暾进殿时,天下诸侯已入席依次而坐,八方王者济济一堂,放眼望去,满座衣冠胜雪。
子暾席位正巧在勍王延熙与尹王尹恒之间。他缓步过去,先一一与周围诸侯见礼再入座,从容向左右二王致意。
因尹恒是淇葭兄长,子暾有心与他叙谈,出言问他近况。而尹恒神qíng却颇不自然,寒暄之后便支支吾吾,不肯多说,目光亦常躲闪。倒是勍王延熙主动唤子暾,朗声笑着问长问短,热qíng得像是遇见了多年未见的老友。子暾亦和颜对他,二人称兄道弟谈笑风生,毫不见两国间剑拔弩张之态。
其间子暾留意到除主席的堇君外,赴宴的诸侯均已到齐,但堇君坐席下方尚有一空席,遂目示那里问延熙:“可还有哪位王侯未到么?”
延熙看了看,道:“哦,王侯全在这里了,那空席是留给天子近日新任的谋士的。”
“新谋士?”子暾若有所思,道:“天子竟允许他列席参加诸侯宴集,想必不是泛泛之辈。”
延熙笑道:“他本事如何尚不知晓,可那三寸不烂之舌倒是让堇京人见识过了。”
子暾顺势问:“他说了些什么?”
延熙道:“一月前他自南方来,时值深夜,堇京守城将领人不许他入境,问他:‘你可是过客?’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我是主人。’但再问他的住处,他却不能明说,于是将领就把他押下查问。主审官吏见他衣冠楚楚,气度不凡,不似常人,便把此事奏知堇君。堇君派人去问他:‘你既不是堇人,却又不承认自己是过客,这是为何?’此人答说:‘臣自幼喜读《诗》,其中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天子君临天下,而我乃天子臣民,又怎能说我是过客呢?无论来自哪个王国,既为堇君之臣,来到堇京自然也可称主人。’堇君听了,便立即命人释放他,并召入宫中,一番详谈之后就任他为谋士了。”
子暾一哂:“有点意思。他是哪国人?”
延熙哈哈大笑道:“他来自一小国,说起来与贤弟倒大有渊源。”随即一指殿外,“他来了。”
子暾朝他所指方向望去,但见一位着黑色缁衣的年轻男子正阔步走来,广袖挥扬,萧萧肃肃,眉目清和,而唇间一缕浅淡笑意若隐若现,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