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葭若无其事地垂袖,将拈下之物藏入手心。而婉妤在她凝视下一直低头,那一瞬恰好看见她这细微的动作。
她拈下的是半片残叶,婉妤路上所沾的风尘痕迹。婉妤本不自知,此刻看见,先是绯色上脸,随即眼圈也红了。
这片残叶何时飞上婉妤鬓边她并不知道,而这一路上也无人告诉过她。入到宫内,与孟筱相对良久,孟筱自有足够的时间看见及提醒她,但却也没有这样做。回想孟筱戏谑含笑的眼神,婉妤才明白,原来除笑她口音外,尚有这层因由。
女史见婉妤久不见礼,出言催促,婉妤这才退避数步,待王后入席正坐,便在女史提示下整装理袖、举手加额行拜见礼。
礼毕,淇葭和颜道“平身”,那声音清婉柔和。婉妤低目窥见她手敛于袖下,猜那半片叶子尚被她握于手心,心中有暖意蔓延而上,鼻中又觉酸楚。
竭力克制着此刻qíng绪,婉妤在女史引导下与随王后入殿的众夫人一一见礼,随后入席,音乐声起,一场有歌舞助兴的晚宴代替了婉妤以为会有的烦琐仪式。
淇葭略问了婉妤几句旅程感受便不再多言,亦不举箸。这宫室灯火辉煌,歌舞升平,而她端坐着半垂眼帘若有所思,那静默的姿态游离于繁华背景间,一袭白衣不染半点尘埃。
婉妤偷眼看淇葭,淇葭有时察觉,便坦然迎视,朝她微笑。婉妤忙低目,心下却觉欣喜。
一曲雅歌毕,乐坊曲风变,听那笙歌琴音,竟是婉妤熟悉的沈国民歌曲调。一番前奏后有歌伎曼声唱道:“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叔姬,可以晤歌。东门之池,可以沤苎。彼美叔姬,可以晤语。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叔姬,可以晤言……”
歌者用沈音唱,连一gān随歌翩翩起舞的女子亦作沈国女子常见的装扮。此时淇葭对婉妤道:“我爱听沈乐,深感其妙,亦寻了几名沈国乐伎,只是她们技艺必不如沈国宫人,倒让妹妹见笑了。”
孟筱听王后如此说,也对婉妤大赞沈音之妙,说此曲以沈音唱来婉转悠扬,别有风味。说话时貌甚诚恳,像是全然忘了先前自己曾嘲笑过婉妤口音。
婉妤心知乐伎唱沈歌是王后有意安排,自是十分感激,便朝她欠身以示谢意,说乐伎歌舞与沈国宫人别无二致。淇葭淡淡一笑,示意乐坊随后二三曲皆奏沈乐。
宴罢,淇葭命女史引婉妤至居住,便起身回宫。婉妤自始至终未见夫君子暾现身,心存疑问,却又不好询问。淇葭似知她心思,止步回首,道:“大王忧于国事,今日未便前来。但你总会见到他的……日子还长着呢。”
女史送婉妤至居处,有十数名宫人上前相迎,出言问安,皆是沈音。婉妤诧异道:“你们会说沈语?”
宫人道:“我们父母从沈国迁徙至此,因此我们虽身长在樗国,沈语也都会说。王后将我们一一自宫人中挑出,说夫人独自离家,或有思乡之时,命我们好生服侍,在这宫里与夫人说沈语,夫人大可随意,只当是在家里罢。”
婉妤瞬目,悄然泯去眼角泪光,对女史道:“请替我拜谢王后恩典。”然转身面对沈裔宫人,却道:“不要与我说沈语。我既已至樗国,便要会樗语,请你们教我。”
宫人愕然对视。婉妤转顾身后,在送她入宫的人中寻找当日议论大王逆女一事的女子,然后命她们出列,问:“你们叫什么?”
女子相继回答,年长者名为菽禾,年幼者则叫冬子。婉妤便一笑:“以后你们随侍我左右。”
(待续)
蜉蝣
二、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诗经·国风·曹风》
一月后,翌年正旦,婉妤才见到她名义上的的夫君。
这日依制国君要赴宗庙祭祀先公,夕时再燕飨群臣及内外命妇于宫内正殿。婉妤与诸夫人一样,早早沐浴焚香着盛装,候于殿前,待子暾现身,便纷纷跪拜,恭迎子暾入殿。
服七章鷩冕的子暾自宫门外走来,那抹玄衣纁裳的影子自婉妤的眼角余光处渐渐行至她两眉间,那么近的距离,只须一抬首,她便可看见他的模样。
终于她难抑好奇,大胆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