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额上青筋现了一现,默然无言,拉开抽屉,收拾账册单据。苏离离往摇椅上一坐,忍不住笑,却闲闲地吩咐道:“把柜上的水擦了,过来歇歇。”
月换星移,木头腿上的夹板绑了三个月,终于拆了下来。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恢复得很好,大赞他骨骼jīng奇之余,也极力夸赞自己医术超群,能将骨头接得这么严丝合fèng。末了,拍着木头的肩膀道:“小伙子,好好再养两个月,我包你今后走路都看不出来腿折过。”
木头不咸不淡地应付着,苏离离一边数银子一边挑刺,“真好了么?什么叫骨骼jīng奇,我看是骨骼怪异吧。他还没走路,怎知道不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大夫道:“没有的事,我家九代行医,他这样严重的伤,我是从来没见过。”
苏离离将一块碎银子放到大夫手上。
大夫看着银子,道:“可他好得这么块,我也是从来没见过。这两个月还别忙着走。”
苏离离又数一块。
大夫慈祥地打量着木头,“这一年也别使力,能走了也要慢慢地走。”
苏离离再数一块。
大夫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少吃辛辣,别凉着了腿。要是真的这条腿短一点,也是常事,有一个好法子可以解决。”
苏离离咬牙把最后一块碎银子放到他手上,大夫举到嘴边咬了咬,收到衣兜里,凑近苏离离耳边道:“治长短腿儿,有一个不传的秘法。就是把短腿那只鞋的鞋底垫高点。”
言罢让徒弟提了药箱,道声“告辞”,飘然而去。苏离离目瞪口呆地望着人去远,半天回过神来,骂道:“什么世道啊!医生都他妈跟抢人似的。”木头弯弯膝盖,动动脚踝,道:“人家又没挖坟掘墓,抢人有什么了不得的。”
苏离离大怒,腰一叉,正待发火,木头放下腿,仰脸一笑,道:“这拐杖拄得人闷得慌,这下可要好利索了。”他素来沉默,话不多,也极少笑。如今一笑,满屋都明亮了起来,像有烟花绽放,瞬间华彩,让人念念难忘。四目jiāo投,脉脉无言。苏离离呆了半晌,才呐呐地说:“还是再拄一个月吧。”
木头点头,“好,听你的。”
端午才过,天气却燥热起来。后面小院覆在墙外huáng桷的绿荫下,隐隐透来初夏的浓烈。树gān枝叶上有些鸣蝉唱歌,幼虫巢丝。苏离离收拾打扫,上下照顾,依旧把日子过得没心没肺。
雕花的张师傅胡子花白,一双手枯瘦,却能勾出最为细致柔约的流边花纹来。做工做到兴头上,苏离离倒上一杯小酒给他,喝一口,逸兴遄飞,一把雕刀耍得溜溜转。两眼jīng光闪闪地扫一眼木头,一定要收他做徒弟,学雕工。
木头摇头道:“我不用这么小的刀。”
张师傅拈须一笑,“用笔原需细,用刀原须粗。练字时由大及小,是教你不失通体的气韵;练刀时由小及大,是教你不失其中的细致。”
木头立刻服气,便也学着细细地雕花,磨砺心xing。两人教学相长,说到投契处,竟是目不旁顾,你一言我一语,或争执,或启发。
没有两天,张师傅便觉得这个徒弟收得十分称心,大赞木头少年英雄,见识过人。木头也就施施然地受了,回他一句老骥伏枥,志存千里。把个苏离离听得直皱眉,哭笑不得,私下跟程叔道:“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chuī捧不满意。木头跟张师傅分开来都是闷葫芦,凑在一起宜乎为伍。”程叔大笑。
这天下午,苏离离花了两个时辰,将一口柏木棺上了第三道漆,晾在院子里。只觉腰腿酸软,汗盈里衫。也不想吃饭,索xing烧了水提到东厢浴房,热热地洗了个澡,全身舒畅。她擦着身上的水,些微碎发沾湿了,粘在身上。
苏离离放下头发,用手理了,重又挽上去,一根簪子一压一挑,还未挽好,木门吱呀一响,就见木头站在门口,倚着两只拐杖,张了张嘴,似要说话,却又像被雷劈了,盯在她身上。少女的身体莹白如玉,不带qíng色的眩彩,却是工艺一般绝美的清新。
苏离离还举着手挽头发,如今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方才“啊——”地一声惊叫,抓过一张大浴巾,飞快地裹在身上,怒道:“你怎么进来了!”
木头突然就结巴了:“我……我怎……怎么不能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