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嘴角一弯,凤仪殿的生活充实欢喜。转念再想一想,才发现活在安宁端庄的凤仪殿里的方皇后过得有多难,面对丈夫一个屋子都装不满的妾室要笑。面对妾室生下来的儿子要笑,连面对自己膝下无子的状况时,不仅要笑还要大大方方地去奖赏能给丈夫添丁进口的女人…
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脚下却不知不觉中就过了燕归门,左拐便到了太液池。如今正处在盛夏。耳畔边有此起彼伏的轻微的蝉鸣声,暖澄澄的光堪堪能让人看清楚脚下的路,月色之下,太液池像豆蔻年华柔美的小娘子,也像躲在琵琶后面妖娆的艳姬,池水之上遍种芙蕖。宽大的叶子摊在水面上,绿莹莹的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翡翠,或粉或酡或青的荷花参差不齐地冒出头。含着苞,羞答答地躲在如水月光中。
这一池的柔美,全是拿金子堆出来的。
养这么一池子的水和花,估摸着一天就能耗费千金。
荷花原是养在通州的一大片水塘里的,初夏时候快马加鞭连着苗带着盆地送到皇城来。水是引的骊山上的水。几十米长的竹竿劈成两半连在一起从定京的西南将水运到皇城来。宫人们每日三更就要起chuáng,趁着天蒙蒙亮。就要过来下水打理…
如行昭所说,她是个俗人,只觉得这富贵堆里的东西,是好看。
也难怪缩在地上的人想爬高,已经爬到山腰的人却想着登顶…
行昭一笑,日子闲下来了,脑子里便一天到晚地在想些着五不着六的东西了。
笑着摇摇头,转过弯就看见了chūn澜亭,里头闪闪烁烁地亮着微光,行昭加快了脚程走上前去,边低着头借光敛裙上阶,边带着笑嗔道:“夜路难行,欢宜公主去瑰意阁也好,阿妩去重华宫也好,怎么就想起来要约在太…”
话卡在喉咙里,行昭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安安稳稳坐在亭子正中的那个少年郎。
肤色白皙…桃花眼迷迷胧胧…嘴唇薄薄的却习惯xing地抿得紧紧的…
那个坐在暖光微熹下,单手执盅,眉目浅淡的少年郎…
赫然就是六皇子!
“您不是在辽东吗!”
小娘子冲口而出,声音又尖又弱,惊不了候在宫道里头的宫人,却将在树上贴着的蝉吓得够呛——蝉鸣声整齐地顿了顿,停了片刻,这才整齐地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行昭难得失态一回,一瞬之中便回过神来,先将头伸出亭子外,四下望了望,又赶紧吩咐莲玉,“带着其婉去外头看着!把灯先灭了!”又气势汹汹地jiāo代跟在六皇子身后的一个长相柔美、身量高挑的宫人,“劳烦先将灯给灭了!暑气里蚊虫蛇鼠多,难保过会儿不会有飞蛾过来扑火!”
一连串的动作又快又准,其婉动作最快,掐火背身,直愣愣地就往外头走。六皇子身后跟着的那个宫人却有些不以为然,颦颦袅袅地屈了屈膝,赔笑轻声道:“温阳县主多虑了…”
“翡翠,你先出去吧。”少年郎轻柔沙哑的声音斩钉截铁地打断其话,又仰起头看了看前方站得挺直的小娘子,展眉一笑:“留一盏灯。黑灯瞎火的,引不来飞蛾,倒能将别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引过来。”
那个名唤翡翠的宫人听六皇子这样吩咐,敛眉留灯,朝行昭福了身,又拿余光微不可见地打量了一番,转过身便出了亭子。
行昭陡然想起六皇子送药那回——也是借了欢宜的名头!那是白天,又有人瞧着,如今却是夜深人静,人约huáng昏后。大周男女大防没有前朝严重,可对待女子的名声照旧苛刻。
方皇后担心二皇子随心所yù,却没想到逃出了老二的手,却跳进了老六的坑!
行昭往后退了一步,敛下眼睑,屈膝福身,平心静气地先全了礼数:“六皇子安好。”想了想觉得不太对,又道:“端王爷安好。”
福过身未待六皇子出言,便笑着轻声道:“本是欢宜公主相邀,却不知王爷也在chūn澜亭赏月。臣女多有打搅,想来欢宜公主还在外头候着臣女呢…”
六皇子双手撑在石桌之上,缓缓起身,笑着说:“大姐应当在重华宫陪着母妃念书,今日是慎逾矩。”
行昭眼神定在脚下的那几方光可鉴人的青砖,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也能看见步履坚定缓缓走过来的六皇子的影子,她想不出六皇子是因何相邀,前世的苦难和今生的挫折告诉她要时时刻刻警醒检省,从送药到安抚,从解围到夜约,行昭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六皇子的态度怎么一下子就从前世的疏离客气过渡到了现在的亲切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