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里头,我那亲爹进宫来请安顺道拐过来瞅我,带了一股子暖茉莉的香气,本是隔着帐子瞅,瞅了瞅大约是嫌帐子碍事儿,一把liao开来,搬了个杌凳坐我身边儿,细声问我,“头还疼吗?”
我揪着被角摇头。
“吃得下东西吗?”
我小jī啄米点头。
隔了好久,沉默了又沉默,这才问出声儿来。
“还想在宫里头住吗?要不咱们回家吧。宫里头贵人多,咱们身份没那般贵重,惹了人眼,我也护不住你。还不如回晋王府去,人少事少,方太后也老了,别叫她担心。”
我手上揪住的被角一松,再抬头瞅好久未曾见到过的亲爹,他神qíng很迟疑好像是在试探着试探着说出这番话来。
我扭头看shi立于旁的蒋嬷嬷,蒋嬷嬷头埋得低低的,我也瞅不清她是个什么意思,只好又将头扭回来,鬏鬏扫在肩膀上,歪着头轻声问他,“阿爹是怕我也死在凤仪殿吗?”
莲玉姑姑倒抽一口凉气。
爹转头看向蒋嬷嬷,哪知蒋嬷嬷却一点儿不让,动也不动。
爹的手撑在chuang沿上,青筋凸起,眼神朝下,默了良久,终是一边起身向外走,一边轻声丢下一句话,“好好照料郡主…”
人渐走得远了,我歪过身子去轻掀开幔帐探出头来去瞅,却正好看见爹垂着头站在门框边上,手扶在朱漆高门上,后背一抖一抖地在动。
我问蒋嬷嬷,“爹是在哭吗?”
蒋嬷嬷帮我掖了掖被角,神se很平静,回道,“约莫是吧。”说着说着却笑起来,“王妃过世的时候,晋王连出殡礼都未现身,如今倒是我头一回见着他哭。”
可哭又有什么用呢?
连我都知道,纵然我流再多的眼泪,死去的小兔子也回来不了,更何况已经去了的人。
立时我没应爹究竟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可翻了年头,我还是老老实实收拾东西回晋王府住了一长段时候——我娘的忌日到了,我亲爹请了几位得道的高僧诵七七四十九的经。
一回去,高僧见着了,牌位也祭拜了,灯油也点了,我随姨婆不太信这些,住了两三日后,便琢磨着收拾东西回宫去瞧一瞧姨婆,哪晓得许久不见的亲爹找了个huáng昏牵着我往明珠苑去,趁着暮se讲了许多话,从栅栏里的几枝岔出来的鸢尾花,讲到还摆在木案上的母亲以前顶喜欢的一只珐琅酒壶,爹问我还记得不。
我摇摇头。
爹便在余晖下笑了起来,“那时候你还小,这么长。”他比了个长度,继续说,“连爹娘都不会叫,哪里还记得到啊…这是你母亲顶喜欢的一个酒壶,每年西北送了葡萄佳酿来,你母亲就把酒灌进这个酒壶里,你嘴馋非得咿咿呀呀嚷着要尝,你母亲就拿筷子头沾了滴酒给你尝…”
爹看起来很愉悦,我很少看见爹愉悦的神qíng,嗯…其实是我很少见到爹。
明珠苑里静悄悄的,但是还挂着几盏灯笼,灯笼的光照在木案上。
我正好看见了珐琅酒壶折she出的那道银光。
我们俩从里间走到外间,再从外间走回里间,娘用过的胭脂膏已经凝成一坨了,娘用过的铜镜却照旧还很清晰,我和爹的脸全都映在铜镜里,爹看我的神qíng,好像穿过了好几十年。
之后我就没再提要赶紧收拾东西回宫去了,反正也只有四十九天。
白天僧人要念经,我就在小苑里听书描红,跨院的贺妃讨厌得很,常常端着食匣子跑过来扰我,话里话外透着亲近,口口声声叫着“惠姐儿”,我不耐,只说“母亲叫我惠姐儿,姨婆叫我惠姐儿,贺妃叫我郡主才算有礼数。”
像戳到了她脊梁骨似的,哭得梨花带雨地嚷起来,无非是什么“我是你母亲的妹妹,也算长辈,叫一句惠姐儿算是折rǔ了吗?郡主嫌我身份低,却也不想想我同王妃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
我叹了口气,莲玉姑姑待她是老熟人了,把她往门口一推,再手脚麻利地往地上洒了盆开水。
地上滋滋冒热气,她却仍在嚷个没完了。
也不晓得事是怎么传到爹耳朵里头,反正我是没再见着过贺妃了,听人说是被送到了庄子里去养老了。
蛮好笑的,这才不到三十就养老了。
四十九天过得快,临了临了,我找不着酒,也不想找小厨房要,鬼使神差地mo了串葡萄塞在袖子里头往明珠苑去,将近花间,却听见里头有动静,赶忙缩成一团,戳了个fèng儿往里看,却见爹正用着那盏珐琅酒壶喝酒,嘀嘀咕咕不晓得在说些什么,我脚下放轻便,越发靠近,这才听了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