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的容貌。只是那人说过,不可自厌自鄙。他这一生从未欠过任何人的qíng,只除了她,所以她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听。本以为齐王府被围,他这条命jiāo代给她就算是两清了,谁知她至贵至坚,竟能问鼎九五,倒叫他这个须眉浊物无地自容。
韩毓一言不发领了封好的卷子,去寻自己的考棚。过往的一切都不重要,别人的指指点点更不重要。因为他人的谤毁误了自己一生,才真正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
“望生楼”底层四面皆墙,各开有圆形拱门,四根檐柱直通顶楼,梁柱jiāo错,四面环窗。登临四顾,整个贡院一目了然。颜青涵站在顶层,只觉冷风那个嗖嗖。他一边神qíng悲悯地看着被黑压压一片瓦房压在下头的芸芸众生皓首穷经,全力拼杀,一边感叹自己怎么就命这么好,被女皇陛下从翰林院十八学士里头单独拎出来当这只出头鸟。出头鸟就算了,对砍起码也要势均力敌啊,能混成老狐狸帮里头最年轻有为的那个,楼凤棠非但不是个吃素的,娘西皮,他天天吃的是东坡ròu、古老ròu、虎lángròu啊……想到这里,颜青涵qiáng自压抑着迎风流泪的冲动,心里盘算着这次监考完一定要好好补一补,立刻让家仆去黑市高价采购熊心豹子胆,希望吃上一副,能增长一甲子功力,不至于一上去就被人轰成一堆渣渣。
颜青涵又踱了几步,目光恰巧扫到正在奋笔疾书的韩毓身上。想到女皇对韩毓的特殊关爱,不对,关照,颜青涵不由暗叹一声:我的好徒儿诶,女皇陛下,哦不,命运既然把你带到了我身边,咱俩就算是修得百年同船渡了,务必抱成一团相依为命。待为师为你掌舵,等到你可以单独和楼相对砍不失血的时候,为师这把qiáng撑的骨头就能安安心心跳湖,呸呸呸,晦气,是下船才对。
韩毓并不知道自己这位未来座师在念什么经。整整三天三夜,直考了个山河变色、日月无光,出来的时候只觉头重脚轻、眼冒金星。因为有了前次的经验,不用看也知道,其他人的德行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无论进去的时候一个个有多平头正脸,出来的时候都变成三个字——臭、穷、酸。他一路晃晃悠悠往家走,因为自身独特的味道吸引了不少蝇虫紧追不舍。
到了看榜的日子,韩毓跟平日一样早起,喝了一碗粥,这才出门去。
一路破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排在榜首。倒不是对自己多有信心,而是方才那些人“意料之中”的眼神叫他心中有数。耳中充斥的话自然也更难听了。他神qíng平静地默默走出人群,把无数闲言碎语抛在身后。心中不由想起她说过的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做百年青松,还是自甘成为朽木一块,你自己选。只是无论哪一种,日晒雨淋都是免不了的。”
才走到伏虎街口,就见到韩继拄着拐杖,伸长了脖子在等他。韩毓快步上前,露出一脸灿笑。父子两个相扶着走了进去。
殿试的那天,韩毓穿戴整洁,天不亮就来到午门候着。当日不朝,因此殿试开考的时辰正是平日早朝的时辰。按常规,殿试只排名次,不黜落,因此虽然殿试还未举行,实则在此相侯的都已经有进士功名在身了。到了这一步,自然不会再有人敢对韩毓指指点点,至于各人肚子里想什么,韩毓既无从知晓也漠不关心。
三十人按会试名次排成一列,由内侍核对身份后带领入宫。韩毓为榜首,自然站在第一个。因领路的小内侍比他身量矮些,韩毓此刻目力所及全无遮挡。走在宽阔的太极道上,他看向正前方道路尽头处太极殿的金碧重檐,心中明白,不止是他自己还有此刻身后所有的人,天下读书人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寒窗苦读,为的就是最终能有资格位列朝班,站到金銮殿上跟天子奏对。而自己想要报答她,也唯有此一途。
众人依次落座后,由颜青涵亲自发放考卷。老实说,连他都不知道女皇陛下出的考题是什么。这一摞试卷是由中和殿掌书女官亲自书写密封,亲自在开考前一刻送来的。
殿前的铜制漏壶开始计时。试子们纷纷翻开考卷后,重辉殿内寂静无声。颜青涵见许多试子的表qíng从亲眼见人活吞了一头牛,发展到死了亲爹一般,再然后连娘亲好似也跟着去了,再再然后其中有几人才纷纷视死如归一般咬牙切齿地开始动笔,他心里就像有十七八只爪子同时在挠。再看韩毓一脸淡定,遂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跑到他身边一窥究竟。至于为什么不选其他人,颜青涵的解释是,跟自己的亲亲小徒儿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不能白白便宜了旁人。其实熟悉他的另外翰林十七钗都知道,颜大人只是不耐烦多走几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