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军可不是什麽人都收的。”高个少年揶揄地笑了:“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只会给匈奴送箭。”
似曾相似的问答,犹如一柄榔头猝不及防地锤在心上。本来他们也该是这样吧,也是一样率直,也可以一样意气风发。
想到这里,胸口就像被踩住般的难过,司马绍不禁朝弟弟望去,谁料司马冲也看著他。司马绍的心顿时狂跳起来,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司马冲并不是在看他,他只是仰著脸而已,那双漆黑的眸子没有焦点,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他真的是什麽也不记得了,连北方的约定也忘记了。
司马绍握住弟弟的手,司马冲的手心和眼神一样冰冷,司马绍不知怎麽才能让他暖起来,怎麽才能找回那专注地望著自己,说要一起去北方的孩子。司马绍望著白茫茫的江面,望著船首那两个少年,忽然下定了决心:“冲,”他说,“我们去投军吧。”
渡船靠之後,司马绍几经辗转,果真找到了当地的一支义军,船上遇到的两个少年也在这里,此刻已站在了首领身後,俨然已经入夥。那首领名叫李尚,是一个三十开外的壮汉,一条腿架在椅子扶手上,不端不正地坐著,正斜眼打量著他们。
司马绍知道,这些义军都是些被匈奴夺走了家园的流民,他们痛恨匈奴,便自发起来抵抗。这些人都是有胆色的好汉,但是言行举止却难免粗鲁。果然李尚朝他抬了抬下颌:“喂,你看起来不像汉人嘛,该不是jian细吧?”
司马绍坦然应道:“我母亲是燕代人,父亲却是汉人,我也是汉人。”
李尚仍蹙著眉,他身後那小个少年忙俯在他耳边道:“燕代人向来跟汉人和睦,当今天子的生母也是燕代人。”
李尚这才点了点头,却又指住司马冲:“这是你什麽人啊?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司马绍把司马冲轻轻掩到身後:“这是我弟弟,他是生过一场病。但我和他总是在一起的。”
“也就是说留下你,就得留下他了?!”李尚把眼一瞪,见司马绍毫不动容,不由撇了撇嘴:“算啦,多一个人多双筷子麽,都留下吧。我可先跟你说清了,这里有粮没有饷。好自为之吧。”
68
司马绍真正进了营地才明白,李尚说“好自为之”实在一点都不错。李尚的营地说是军营其实只是一个流民聚居的村落,暮色中到处是低矮的泥屋,每间屋子都挤著十几条汉子,寒冬腊月的天气,大家的铺褥却都直接摆在上,连张chuáng都没有。带司马绍进屋的老军将两chuáng褥子推到司马绍跟前:“这是你们的,”说著又指了指屋角的一块空地:“睡那儿吧。”
司马绍摸了摸铺褥,那褥子薄得可怜,根本挡不住寒气。老军见他神色踌躇,便笑了笑:“都是这样的,这儿可比不得南边。”说著,点起一盏颤巍巍的油灯,摆到屋中:“大家都去吃晚饭了,我劝你们就别去了,那麽晚了,肯定什麽都不剩了。”
司马绍点点头,跟他道了声谢,拉著司马冲到了屋角,将两chuáng薄褥叠到一起,又把斗篷和外衣都脱了下来,垫到两层铺褥中间,掸过一遍,这才让弟弟躺了下来。老军看他把两条被子都盖到了弟弟身上,便问:“你睡哪里?”
司马绍头都不抬:“我跟他一起睡。”
老军愣了愣,脱下衣裳,爬进了自己的铺褥,半晌从那薄被底下发出一声嘟囔:“也是,那样暖和些。”
可是老军不会知道,司马绍看似平静,其实当他钻进那窄窄的被窝时,他的心跳得跟擂鼓一样。司马绍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跟弟弟睡在一起了,虽然重逢以来他一直悉心地照顾著弟弟,但是为了不刺激司马冲,他始终克制著自己,小心翼翼跟他保持著距离。尽管很多次,他望著弟弟的睡颜,他很想去抱他,想得胸口都疼痛了起来,但他都压抑住了。
然而今夜拜这薄被所赐,他又一次靠近了弟弟,现在,他已经完全躺进了被窝,静静地注视著弟弟的脸庞。司马冲似乎已经睡熟了,薄薄的眼皮合拢著,睫毛投下两排淡淡的yīn影,那麽乖巧、那麽安静,跟过去一模一样。刹那间,司马绍有些恍惚,他甚至觉得他们应该是在千里外的西池,应该睡在重重的幔帐里面,他十六岁,他二十三岁,他们仍停留在那最初的、qíng事过後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