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还在发什么呆?我都答应你,你也莫要担忧了,嗯?”他的笑容比平日更温和,可笑意却似乎并未到达眼底。琉璃有心解释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和裴行俭夫妻多年,心意相通,唯有这件事……裴行俭似乎也不想再多说,转头看了三郎一会儿,低声道:“都这时辰了,要不要让rǔ娘抱他去睡?”
琉璃心里一声低叹,站起身来:“还是我抱他过去好了。”
六尺宽的木榻,少了那个小小的 身子,仿佛突然空了老大的一块。渐深的夜色里,屋角的那只残烛被窗外漏进的夜风chuī得明晦不定,在香色绸帐上落下晃动的yīn影。
琉璃睁眼看着帐顶,心里也有些空落落、晃悠悠的。这一路上,她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开口后裴行俭的反应,想过要怎么说服他,却没有想到他会同意得如此gān脆。她知道自己应该如释重负,可裴行俭若有所失的眼神却总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让她莫名心虚——是自己太自私了吗?不该这么bī他?毕竟,什么李唐正统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可对他来说……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耳边悉索两声,一只臂膀伸了过来,将她带到了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怎么还没睡,又在想什么了?”
琉璃心里一阵酸涩,脱口问道:“守约,我让你做的事,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裴行俭的语气里有货真价实的惊讶:“为难?”
琉璃抬起头来,在昏暗的烛光中正对上一双满是疑惑的眸子,她不由眨了眨眼,更加困惑地望了回去。
裴行俭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把琉璃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你果然又胡思乱想了!”
“你今日说的那些,你当我这些年里都不曾想过么?你说得对,如今时过境迁,皇后之位不可轻动,天家事务更不是臣子们该cha手的,我又怎会不知轻重?至于远离皇子,你忘了我是顶着什么名声被发配边疆的?若是去亲近皇子,不但是自寻死路,也是害了他们!这母子离心的大患,不孝的名头,哪个皇子能担得起?
“何况天意难测,当年我自负有识人之明,谋算之术,可兴昔亡可汗、来刺史先后殒命,我哪一样算到了?西疆这一隅我都看不清、算不明,更别说什么天下气数!上官学士他们前车之鉴犹在,我再没心肝,也不会为了这些我自己都没把握的天意命数,让你和三郎落入那种境地!
“琉璃,如今,你能放心了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舒缓沉稳,琉璃心头一松,点了点头,随即便是愈发不解。她挣开裴行俭的手掌,抬头看着他:“那你怎么……”那么不开心?
裴行俭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原以为你是想劝我,为了三郎日后的前程,应该如麴玉郎那般投效于皇后。”
琉璃差点“啊”了一声。裴行俭笑了笑:“你和玉郎这些年送的那些东西,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你曾受皇后庇护,麴氏急需在长安立足,如此作为,也无可厚非。只是让我为了子嗣前程就去……”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琉璃不由松了口气:“你想到哪里去了!”
裴行俭也笑:“是我想错了。我只是没料到,这些年里,你竟一直还担着这份心思。我还以为自己终于让你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刚才看见你那样不敢置信,我才知道,这些年里我还是让你……”
琉璃笑了起来:“胡说,我怎么会这些年一直想着这种事!”原来是两个人都想岔了!她轻轻吐了口气,低头在他怀里找到熟悉的位置,舒舒服服地窝了进去。
裴行俭的胸口微微震动了几下,片刻后才道:“快些睡把,明日还要早起,你不是说还想多画两张底稿么?”
他的声音里似乎依然带着笑意。琉璃心里一动,前后想了一遍,猛然醒悟过来,一下撑起了身子:“你又糊弄人!”难怪他高兴,敢qíng自己惦记了那么些年要让他做的事qíng,人家早就下了决心去做了!
裴行俭笑出了声,双手微一用力,将琉璃固定在了胸口:“我什么时候糊弄你了?今天不都是你在说,我在听?”
想到他今天问到就是这三件事时的古怪神色和自己的担忧,琉璃不由气不打一处来,用力在裴行俭的胸口捶了好几下。裴行俭笑着拍了拍她:“怎么还真恼了?你让我做的事,但凡能做的,我什么时候推脱过?但让你拿着这三桩,我还真有些睡不安稳,譬如说明日到了月泉,你若让我给三郎洗十遍脸,那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