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顿了顿,如雪的面容上有种guī裂般的扭曲和痛楚,终于没细说。
碧落咧一咧嘴,终究连苦涩的笑纹都没能挤出。她只是推开慕容冲,疲倦道:“冲哥,我累了。”
慕容冲捉了她手腕,低头瞧着那纤细的骨骼,叹道:“和我一起,便这么让你累么?瞧你休养了那么久了,怎么还这等瘦?”
莫思归 冷侵罗衣夜已阑(二)
碧落淡淡道:“冲哥,有你的千军万马在,大约不必我抛头露面帮你上阵杀敌吧?”
“不用,自然不用!”慕容冲笑了一笑,眼神却倏地幽深:“不过,明天你应该能帮我一点忙,正好也让你看一看,苻坚爱女这个头衔,在苻晖和杨定的眼中,到底价值几何?我也想知道,苻坚听说自己亲生女儿落在我手中时,会是怎样的表qíng!”
恍如寒冬腊月被脱了鞋袜,置身于坚冰之上,冰冷的寒意,利箭般从脚底窜入心口。
碧落毫不犹豫高叫:“不!”
慕容冲唇边似有一抹笑,却凝固得如美好而僵硬的雕塑:“碧落,我记得,你以前从不对我说不。”
碧落趔趄地往后退着,直到扶住了墙,才能稳住身,惨然道:“冲哥,你知道我最恨的人是谁么?”
慕容冲站定了,自嘲道:“自然是我。我总是b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还把你当成了报复你父亲的工具。”
碧落摇了摇头,汗湿的双掌紧按着粗糙的墙壁:“我最恨的是杨定。我恨他,为什么当时要将我从棺木中带出!我每天在那密闭的棺木中坚持吃着东西,让自己能活得久些,多陪你一天,多听你说一天话,感觉……很开心,甚至这一生,都很少有那么开心的时候。我没感觉出气闷或难受来,我只是觉得自己睡着了,然后在睡眠中一个接一个地做着梦,每个梦里,都是你在陪我,向我诉说着从没有说过的爱意和怜惜,一遍又一遍,那样的温柔……寻常的冲哥,什么都放在心里,让我想喜欢,又不敢去喜欢。我实在……很喜欢那样的梦……”
“我宁愿我那时候便死了!”碧落吸了鼻子,神qíng缥缈:“至少,我还可以喜欢着你,也被你喜欢着死去。”
慕容冲仿佛被针尖扎过,翩长的眼睫抖了一下:“现在呢?你虽然选择了我,却发现我并不是你睡梦中那般温柔的人,所以……不再喜欢?”
“我累了!”碧落僵直地说着,迈着同样僵直的步伐,扶了墙,一步步向内室挪去。
她的眼神虚茫得似根本看不到前面的路,走过门槛时绊了一下,狠狠地摔了一跤,又自己爬起,慢慢沿墙向前摸索。
累了,所以没法喜欢,也没法恨,只是偶尔还记得流泪,却已凭了感觉在流泪。
无数的鲜血和杀戮中,连伤心都已太过奢侈。
她只是行尸走ròu的偶人;正如他已被压抑了十五年的仇恨变成了魔鬼。
慕容冲伸出自己手掌,盯着清晰的淡红色纵横纹路,似看得到大片的血光在吞吐,伴了无数生灵的挣扎呼嚎。
他能不是魔鬼么?
影影绰绰,又是销金斗帐中,苻坚略带痴迷的眼,只在他的面庞留连……
习武者粗糙有力的手指,小心地在十二岁男童光洁柔滑的肌肤上抚摸着……
那成年人健壮的躯体压下,光影jiāo替,喘息粗浓,无人理会那向帐外伸出求救的稚弱手臂……
让他夜夜恶梦却连在梦中都不敢发出惨叫的一声声温柔呢喃:“凤皇,凤皇……”
长安城中,乃至整个大秦有人烟的地方,一遍遍传颂吟唱的歌谣:“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慕容泓诉遍屈rǔ和悲恨后被一剑穿心的死不瞑目……
在付出自己三年的屈rǔ生涯,十二年的忍rǔ偷生,再加上慕容泓的一条xing命后,他能不是魔鬼么?
“呀……”
慕容冲猛地夺过亲卫手中的银枪,疯了般挥舞。
银光闪动,碎屑飞溅,杀气和戾气bī得亲卫惊呼着,纷纷往外奔逃;而条案、小几、屏风等人,迅速破碎零乱,láng藉一片。
惨厉的杀气腾腾中,亲卫听到慕容冲在恶狠狠地大笑:“吾日暮而途穷,故倒行而逆施!”(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