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原本已想像过无数遍武夫人如今的模样:苍白憔悴、灰暗浮肿,甚至像临海大长公主那样面目全非……然而眼前的这张面孔虽然憔悴之极,轮廓却依然柔和秀美,唯有一双眼睛空空dòngdòng,连嘴角慢慢绽开的笑意也茫然得近乎悲哀。
琉璃胸口一紧,上前深深地行了一礼:“琉璃见过夫人,夫人安好。”
武夫人的声音顿了片刻才响起:“快起来吧,让我看看……”她长跪而起,伸手扶住琉璃,微微侧着头打量了琉璃几眼。这个习惯xing的小动作,让她整个人依稀又有了几分当年的天真明媚,只是那双露在袖子外的手不但松弛无力,还在不停地微微颤抖。琉璃下意识地吸了口气,才向她露出了笑颜。
武夫人看了半晌,慢慢地点了两下头:“看你的模样,当年果然还是走了好,若是能不回来,那便更好了。”
琉璃一愣,还未想好如何开口,武夫人已垂下眼帘坐回蒲团,语气也愈发淡漠:“没想到咱们竟会在此地再见。大娘,我晓得你为何会过来,也晓得你要跟我说些什么。不是我要为难你,只是这些话,我实在已听得太多。其实我活了这四十多年,哪一日不是按别人说的去说,去做,去想?这一回,就恕我左xing到底吧!”
“其实母亲她不必担心,我早已是不怨不恨,早已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过得清静些,这到底又碍了谁?就算让人心里有些许不舒服,难不成为了旁人心里舒服些,就得赔上我日日夜夜的煎熬?”
她抬眼看着琉璃,一字字道:“大娘,烦你帮我禀告母亲一声,女儿恳请她成全这一回;她若是觉得女儿不孝,必得让我离开此处,那便给女儿一杯毒酒或一条白绫,我自当让她如愿!”
这几句话决绝无比,琉璃心里倒是松了口气,韩国夫人并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她分明还有怨恨还有不平,大约又钻了牛角尖,这才听不进别人的话,如此qíng形,倒不是没法子开解的。只是看着那双空dòng的眸子,她的心里不知为何也是又冷又沉,明明已想好的话语,竟无法说出口来。
默然良久,她转头往外看了一眼,屋里的人不知何时都退了出去,只有阿霓守在门口,此刻看着琉璃的目光里分明满是期待。想到外院里那双同样充满期盼的眼睛,琉璃心头越发沉重,无声地吸了口气,看着武夫人轻声道:“夫人决心已下,琉璃也不敢置评,只有一事不明,还望夫人指教。”
武夫人皱了皱眉,目光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疑惑。
琉璃尽量说得诚恳:“琉璃似乎听人说过,出家者须无家族牵挂,无俗世羁绊,夫人如今要出家,寺院里能应允么?”出家可不是想出就出的,韩国夫人若是没有母亲的同意,不辞去身上国夫人的封号,哪家寺庙也不会接受她。
武夫人怔了一下才道:“只要母亲和她肯成全我……”
琉璃立刻接着问了下去:“琉璃实在不明白,皇后殿下和荣国夫人不都是笃信释教么?出家这等功德无量之事,她们却为何不肯成全夫人?”
武夫人垂下眼帘,半晌才道:“她们自己心里知道!”
琉璃皱了皱眉:“是么?既然如此,不知夫人又有什么缘由可以去说服皇后殿下与荣国夫人,琉璃愿帮夫人转告一声。”
武夫人皱眉思量着,神色渐渐从茫然变得有些激动:“你帮我问问母亲,我也是母亲的骨ròu,母亲为什么不肯成全我这一回?还有月娘,月娘她惨遭横死,全是因为我的过错!我日夜难安,只想在佛前忏悔罪过,也为月娘积些福报,母亲,还有她,她们也都是做母亲的,难道就不能明白我的这份心意!”
琉璃缓缓点头:“是因为魏国夫人?琉璃还记得,当年离开长安时,魏国夫人才七岁,时常拉着琉璃的手叫‘小姨’,想来之后定是出落成了国色天香的美人儿。”
武夫人的眼中泪光闪动,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哽咽:“正是,她十三四岁便已出落得芙蓉一般,人又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我记得那年六月,她穿了一件粉色衫子去湖上采摘新生的莲子,满宫的人都以为是出了花仙!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没有早些……”她再也说不下去,用袖子捂住脸,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