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别院的主道原是依着地势蜿蜒向上而建,观星台更是修在别院的最高处。一级级拾阶而上’整个乐游原便如画卷般渐次铺展在眼前。夕阳斜照之下,无数枯糙随风起伏,仿佛一大片淡金色的湖水。观星台的最前方,李淳风正面向斜阳而立,迎面的西风将那身青色的宽袖长袍chuī得高高飘起,整个人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裴行俭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头一阵惊掙,定了定神才恭恭敬敬地长揖及地:“李公,行俭今日冒昧打扰了。”
李淳风转过身来,眸子在裴行俭身上转了转,点头笑了起来:“守约不必多礼。那处西方靠水的大凶之宅,可是已人守约囊中?”他的须发都已雪白,大约因为又瘦了些,面容愈显苍老,唯有一双眸子依旧黑白分明,并未沾上半点岁月尘埃。
裴行俭早已习惯他的未卜先知,含笑点头:“果然瞒不过李公。”
李淳风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人逢喜事,如秉烛夜行,何况守约气势正盛,神鬼皆要辟易,老夫又焉敢不察?”
裴行俭眼睛微亮,抱手行礼:“多谢李公吉言,行俭愧不敢当。若无李公提点,事qíng也绝不会如此顺利。”
李淳风却是愈发不以为然:“守约此言差矣!这世上从来没什么造化是从‘提点’而得,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推演卜算再是jīng准,也是于小人无助,最多不过是让人省点气力罢了。”
裴行俭笑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于李公不过是举手之劳,行俭迟钝,却是直到金口玉言钦定选事之际,方信一切早有定数。”
李淳风眉头微挑,语气里也带上了一点戏谑喔?守约的意思是老夫不曾算出你乔迁之所应在那处宅院,在九成宫的金殿之上,你就不敢侃侃而谈,就不敢毅然受命了?”
裴行俭怔了怔,笑着欠身:“李公教训得是,是行俭着相了。”
李淳风笑吟吟地捋着胡须:“你着相又不是这一回两回,日后也断然改不掉,我教训得是或不是,又有什么要紧?”
裴行俭依然笑得从容:“xing不可移,礼不可废。行俭虽是朽木,却也不敢不领会李公的好意。”
李淳风哈哈大笑:“好一个xing不可移,礼不可废。这倒是句大实话。你也不必客套了,如今这qíng形下,你今日能来此一趟只怕不大容易,有什么事直说就是,难不成还要再着相一回给我看?”
裴行俭忙道了声“不敢”,略一斟酌便问关于乔迁之日,行俭已占得一卦,卦象虽吉,却颇有些不可解之处……”
李淳风笑眯眯地打断了他:“不可解便不必去解。天下自有不可解之事,不可解之人,你志不在此,又何必追根问底?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如今你所行之事,上合天道,下应人qíng,就一时来看,或是艰险重重,而长远来看,却是大势所趋、水到渠成。至于那些细枝末节,纵有什么古怪,也是你的助力,不必去担忧。至于这日子么,”他笑容促狭地看了裴行俭一眼,“横竖你已冲撞了天下豪门,还怕再多冲撞个灶神?”
裴行俭原是沉吟着缓缓点头,听到最后这一句,也笑了起来。“多谢李公费心,有您指点,行俭心里就踏实了!只是,”他犹豫片刻才问道,“行俭还有一事要请教李公。借李公吉言,如今家宅未迁,拙荆已是有喜。只是不知为何,行俭心头总有些不大安稳,却不知此为何兆?”
李淳风脸上笑意更浓:“关心则乱,好事多磨。你这不大安稳的模样,我怎么瞧着倒是比平常还顺眼些?”
裴行俭只能笑而不语。李淳风打量了他片刻,笑容里却多了些深意:“守约,你我都知,卜算之道,算天道易,算人事难。人心易变,一念起则万劫生。但吉凶寿禄,说到底,终究是命数所限,时运所成,本心所定。你大智大勇,往后这一纪,成就原是不可限量。只是乱世将至,独木难支,你的xing子终究太过执著,若能多些顾虑,未尝不是好事。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所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均非我辈之道,唯有顺势而为,方能趋吉避凶,安享天年。”
裴行俭脸色渐渐变得肃然,沉默良久才垂首答道:“多谢李公指点,行俭定当铭记于心。”
李淳风叹了口气:“只是记着么?也罢,你天分虽高,终究不是我辈中人,来日若真能记得这一句,已是不枉你我相jiāo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