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顿时愣住了:“此话怎讲?”
裴行俭长叹一声,垂下了眼帘说来惭愧。臣年少时嗜酒成xing,壮年时乂颇受风霜苦寒,如今年事已高,jīng力渐衰,纵然有佳人如玉,也是消受不起,一旦冷落了佳人,岂不反而是rǔ没新妇,结仇宗室?”
李治愕然睁大了双眼。裴行俭的年纪的确不小了,可他出身将门,文武全才,这两年掌管铨选,威仪日盛,一身风采气度,更显卓然照人,又谈什么年事巳高?jīng力就更不用说了,眼下他刚从长安一路赶回,一身风尘依旧显得神采奕奕,便是宫中侍卫们也不见得能比他更有jīng神,他却敢在自己面前张嘴就说:他老了,不行了!他是把自己当傻子么?
想到此处,李治怒火冲顶,忍不住冷笑起来:“原来如此,贵伉俪原来如此猜深,真真难得,倒是难为裴卿你还要日日寻空为朝廷奔波了!”难不成他真觉得离了他,这朝廷里就没人能做事了?
裴行俭脸色愈发坦然,抬眼看向了李治“陛下赎罪,请容臣回禀下qíng。”
他神色平静之极,眸子更是清澈的难以形容,李治纵然在狂怒之中对上这长鼻血冷静的脸孔,不由也是一怔:“你说”
裴行俭欠身行了一礼:“陛下,微臣生儿不幸,承蒙先皇开恩,许臣人读弘文,又蒙陛下赏识,容臣报效朝廷,方在这世上有了立足之地,臣虽不才,亦知沐此厚恩,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且臣自幼孤苦,迭逢大难,所谓娶妻生子、平安度日,于他人不过常事,于微臣却是多年奢望,微臣愚昧,凤愿既成,便不敢得龍望蜀,自愿后宅无事,也好全心报国;齐人之福,从来非臣所愿。此乃微臣一点痴念,还望陛下成全。
至于臣妻库狄氏,她出身微寒,xingqíng糊涂,得罪陛下,原是不赦。然则十几年来,无论何等艰辛险阻,她都不曾离弃微臣。微臣三子,也均为臣妻所处。微臣若为富贵前程,转头便可另娶贵女,使旧人幼子再无法立足之地,陛下请想,这天下又有何事是臣所不敢为,不忍为?
其实今天臣亦可答应陛下,欢欢喜喜娶了新妻,毕竟总师女子再是身份贵重,xingqíng刚qiáng,也不过是后宅富人。微臣再不济,也总有法子护住旧人幼子,甚至多加怜爱恩宠。如此,名声实惠均得,又有何难?然而微臣深知,此等做法,实违陛下所愿。此等欺心欺君之事,臣亦不敢为。
陛下明鉴,臣愚钝,万死不敢辜负陛下。得罪之处,愿领受责处!”
他语气舒缓而镇定,一字字诚恳道来,简直叫人无法生出半分怀疑。李治的一腔怒火,不知不觉的便被浇灭了大半,只能冷冷地“哼”了一声:“原来裴卿如此赤胆忠心,朕倒是失敬了!”
裴行俭肃然回道“臣无地自容,微臣今日冒犯龙威,原是万死莫赎。”
李治不禁咬了咬牙,裴行俭若是一味婉拒或是一味硬顶,他都有法子处置,可偏偏他先以匪夷所思的理由断然拒绝,然后娓娓道出苦衷,最后gān脆认打认罚,自认该死,反而叫人无从下手。他原想再讥讽训斥两句,看裴行俭平静的脸色,突然又觉得好生无趣。
思前想后半响,他终于还是意兴阑珊地转过头去:“裴侍郎既然jīng力不济,朕也不为难你了,史选之事泰国繁杂,你就不必……”他原想说:“不必再管”,话到嘴边却不由顿了顿,如今史选新制朝野都挑不出错来,可其间的暗cháo他又不是不知,一旦裴行俭走了,这些风cháo谁又能压制得住?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不由得更多了几分郁怒:“你就不不必两地奔波了,专心主持长安的小选就好!”
裴行俭心里一松,诚恳地欠身谢恩:“多谢陛下成全!”
李治烦躁地挥了挥手,身后一阵衣襟悉索声响,大约是裴行俭伏地行了大礼:“微臣告退。”青石板上的脚声渐渐远去,很快便再也听不见了。
他忍不住狠狠拍了一下栏杆。成全?自己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可到头来谁又能成全自己?人人都说愿为君分忧,个个都自称不敢辜负圣恩,当初的媚娘,当年的月娘,太慢如今都到那里去了?就是顺娘,那个最温和柔顺,无yù无求的顺娘,原来在她心里……六月的山风chuī到李治的龙袍上,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偌大的观景台上,不知何时已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在他的面前,云色苍苍,山色茫茫,偌大的天地间,似乎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