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殷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继而道:“儿时好友,仅供回忆玩味,忘掉也好。”
“其实,我只是不想呆在谷里。”子忻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你杀了小湄。”
他的脸顿时苍白,露出痛苦之色。
“是么?”仿佛非要他承认,竹殷bī问。
他拼命地咬着指甲,唇上忽溢出一滴血。
“你的嘴怎么啦?”
“不小心咬破了手指。”
过了一会儿,他道:“是的。我杀了小湄。”
“你父亲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可能让老天爷不打雷。”
“他总是企图安慰我。”
“我也这么想。”竹殷表示同意。
“我困了,想睡了。”面对这dòng悉他一切心事的人,他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将披风一裹,在火边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你就这么放心地睡了?不怕我把你吃了?”
“你不会。”
“我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只吃老鼠和蟑螂。”
“好吧,老弟。”竹殷用竹枝拨了拨火,“明天见。”
第八章苏风沂
雨后初阳。
从泛着绿痕的窗格往外望去,竹殷的玄衣原来并非纯黑,而是带着暗紫色的光泽。行走的样子悠闲舒缓,像个远游中的贵族。那一段蛇尾隐没于袍服之中,在chūn糙掩没的泥径里不露半点痕迹。渐渐地,他愈行愈远,变成了一道剪影。接着,黑袍飞动,乌云般飘散开去。
远处的山林,群鸦乱起。有几只飞到古庙前的那株枯树上。
“我花了上百年的时间模仿人类的步法,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已很相似?”凌晨时分,竹殷忙碌自己的早餐时这么对子忻说。
“何必模仿他人?”子忻微哂,“莫非你对自己本来的样子感到羞愧?”
“我们这一族类非常孤独,没什么好的名声。悬浮在两界之中,即不容于人世,也不容于仙世。”竹殷缓缓地道。
“可是我并不在乎你是什么样子,”子忻道,“你何妨现出本身。”
“我怕你害怕。”
“我一点也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害怕你看了害怕。”
“我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你看了害怕虽然你说你不怕……”
“我不会勉qiáng你的。”没等他说完子忻就打断了他的话,从包袱里拿出一只苹果,闷声不响地啃了起来。
就这样耽搁了近一碗茶的功夫,各人吃罢自己的早餐,竹殷很客气地告辞了。他没有告诉子忻自己的去向,子忻也没有打听。
和父亲一样,子忻对陌生人保持谨慎态度,既缺乏起码的好奇,也不认为有jiāo往的必要。对他们而言,陌生人变成熟人,再变成朋友,是件很困难的事。当然,反之更难。
……
骑马回到东塘镇大街时,那里早已热闹非凡。子忻找到自己的摊位,向旁人借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样子看上去很láng狈:睡了一夜的石板地,骨头变得无比僵硬。盥洗时找不到净水,只好就着门外的水缸马马虎虎地洗了一把脸。水缸里长满了细如发丝的绿藻,手在水中微微一搅,可以看见几只惊惶失措的蝌蚪。
记事以来,子忻从未如此肮脏。
阳光懒洋洋照在街头。
他的左边坐着一位细脸长须的老汉,十指焦枯,双目混浊,满脸蜡huáng,形容萎缩,摆着一个测字的摊子;右边是一个年轻的瓜菜小贩,样子十分jīng明。他一只手拿着把破扇赶苍蝇,另一只手则往瓜果上洒水。
初chūn时分上市的苦瓜是浅绿的,样子好像一个纺锤。顶端有一抹夺目的嫩huáng。瓜面上的棱纹——不论是凸起还是凹下——都光滑gān净,充满腊质,绝无huáng瓜上常见的那些细小绒毛和疹状突起,在形状上更与玉米接近。据说,苦瓜藤上的绿叶比爬qiáng虎还要浓密,采摘的时候,它们全都羞羞答答躲在密叶当中,只偶尔露出半截身子。你必得像个莽汉一般将她们一个个地从里面拉出来。排列在苦瓜上面的一颗颗大小不一的小瘤,像史前古老的山脊,像溶dòng壁上的滴rǔ,又像花园里的一片鹅卵石地。小贩处心积虑地将四十九根苦瓜,一排七个,大小统一,一层挨着一层的垒上去,摆成一朵菱花的模样。一旁则饰以鲜红的辣椒和碧青的芋苗。整个果摊经过这一番布置,竟如画毯一般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