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长叹一声,道:“家父少时耽介好胜,老来倒是清雅宽厚,数十年不曾与人动过口舌,不料晚年有此一难。暮夜仓卒,蓬门市远,请先生稍坐,待不才略备斗酒以呈谢意。”
子忻连连摆手,趁机打听:“有一位姓苏的姑娘,是在下的相识。听说昨日曾被人请到此处,一夜未归。不知公子可知她的下落?”
华服男子脸色忽变,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沉默半时,方道:“苏姑娘正在舍下的马房内关押,鄙人原打算将她送官究办。既是先生的相识,就请先生将她领走,好生管教,以免为妖为祟。”
子忻还想细问,那男子却摆出一副拒绝解释的模样,心忖必是苏风沂做了什么鲁莽的事qíng,只得谢了一声,道是天时已晚,要告辞而去。那男子苦苦挽留,见他去意已决,方客客气气地送了一笔丰厚的诊金,将他送到门口,吩咐家人将苏风沂领出。
不一时,苏风沂终于走了出来,手背上还上着绳索。子忻见她嘴角破裂,脸上青一道紫一道,额顶亦鼓出一大块淤痕,更兼头发凌乱,衣裳歪斜,走路歪跛,仿佛受了极大的折磨。心中暗悯,见那男子尚未离去,不禁问道:“苏姑娘身上的伤……”
男子冷笑:“我命人将她关押起来,她不服,和家丁们扭打起来。这丫头也真能撒野,竟敢以一敌十,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子忻一拳揍在他鼻梁上,直揍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长流。讶然间,男子仰面栽倒,子忻还不罢手,将手杖一扔,骑到他身上一顾乱拳如雨,男子唉哟唉哟地叫唤不止。两旁的家丁早恶虎般扑了上来。苏风沂抢过去将子忻一拉,飞快地解开缰绳,大叫一声:“阿仁!上马!”两人齐齐跳上马背,长嘶而去。
眼见着一群家丁打着灯笼追了过来,两人慌不择路,便一溜烟地向城东偏僻的山路骑去。走上山间夹道,人声隐约其后,渐渐消失不见。子忻放缓缰绳,方觉苏风沂正死死地抱着他背,好像一只树上的松鼠。心跳之声便隔着脊背咚咚传来。
“没事了。”他挺了挺腰,想挣脱她的手臂。不料她反而箍得更紧,在他身后轻轻地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懒得解释,他浅浅地道:“纯属偶然。”
过了一会儿,她才放开手:“谢谢你来救我。”
“不用客气,”他声音又冷了下来,“那老头子的病该不是你气出来的罢?”
“你怎么知道?”
“你究竟说了什么,竟把一个大活人气得风症发作,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开始我只说了六个字……”苏风沂委曲地咽了咽口水,将经过说了一遍。
她说她在一家古董店找到个差事,替人鉴别古琴。那古琴原本附有孙之恒的鉴书,说是出自唐代雷氏。她偏说是赝品,买家信了她的话,调头就走。孙之恒听到消息大怒,派人来找她去理论。到达清欢阁时,老先生正坐在花厅里和一班清客闲聊,还没等她张口,就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地将她教训了一顿。言下之意,你这个rǔ臭未gān的小毛孩,刚刚入行,手生耳嫩,对长辈说出来的话要保持敬意。
“我老老实实地听他说完。说完之后,就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老先生,你错了。’”
子忻愕然,又觉得好笑:“他不至于听了这一句话就抽起风来罢?”
苏风沂嘀咕了一声,低声道:“当然不至于。可是他死不认错,还说我一派湖言。我只好据理力争,列出七条理由,将他的话句句驳倒。在一班清客面前,他的脸顿时有些挂不住,先是僵立了片刻,突然倒地抽搐起来。”说罢,她振振有辞地补充,“其实我说的都是真话,难道我不该说真话么?”
子忻转过头去,在黑暗中看了她一眼,朦胧的月光下,只看见了一双黝黑的眼珠:“说真话很重要,不过,老年人的健康也很重要。”
“难怪你我不是一行。”苏风沂冷笑。
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谬的事qíng么?
仿佛某种宿命的安排,他和这陌生的女人再一次在黑暗中同行。
看不出自己和这个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他已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偶合紧紧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