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满意足的人睡得格外香甜。
躺在他怀里,我睡不着。抚摸这具女子的躯壳,细手纤腰,分明也还是从前的红袖。
做了十年的人,我还是不明白,曾经爱若至宝的人,为何会渐渐弃之如敝屣?
我忽地一惊。
莫非他离了魂,走了窍,抑或是旁人化来骗我?
黑暗里凝眸审看,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
为何我活了五百年,仍看不穿这男人的心。
他的胸膛在沉睡中微微起伏,我的手指滑入他衣下,抚上他胸口。
薄绢下凸起五道纤长,我指尖伸展,只需稍稍用力,便可挖出他的心来看个分明。
午夜寂静,chuáng帏无风自动。
四角流苏轻轻颤动。
我的杀心从未如此之盛。
我的眼泪也从未如此之咸。
“公子。”我唤他,“你我再厮守一世可好?”
我舍不得,我哄着自己,再重来一次,他不负我,我不负他。
他迷糊中应声:“红袖,睡吧。”
两个月后,他新娶的妾室进了门。
巧手善织、美貌无双的玲珑女嫁入富甲一方的孟家,甘心屈身为妾。
喜事轰动全城,令多少人羡煞、嫉煞。
坊间都说,孟家官人早该娶妾了,大夫人眼盲体弱,一无所出,本该是下堂妇。幸得官人仁厚,顾念旧qíng,终不忍将她休弃,却委屈了貌美的新妇。
我带着丫环外出采办聘礼,街坊邻人在身后指指点点。
人和我不一样,人是最喜看同类落魄的。
喜事隆重,我执意一手cao办。
要叫玲珑姑娘风风光光嫁入孟家,既已委屈了名分,莫再委屈人家颜面。
从前我们不曾拜过堂,也没有凤冠霞帔、红烛高照。
我看着堂前张灯结彩,宾客云集,耳听得丝竹喜乐奏响,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暮chūn雨夜,残垣断壁,芭蕉浓绿。
我撑一柄伞,和他相依避雨。
难道我的眼睛果真盲了,为何看着一堂喜红,双目刺痛,流泪不已?
他负手一旁看我流泪,兀自皱眉。
命丫环扶我回房梳洗,为我拭去泪痕,重染红妆。
外边喜乐喧天,是新嫁娘来了。
一顶喜轿抬入堂前,媒人唱吉,喜娘搀扶新人下轿。
结一朵绸花,一头系了她,一头系了他。
他喜上眉梢,面泛红光,彷佛重返青chūn年少。
拜过了堂,他便是她的良人,她也要与他厮守一世。
“一拜天地——”
“公子。”
我步出内堂,站在他与她面前,阻住他们拜堂。
满堂宾客哗然。
新娘垂首无声,他脸色涨红,低斥我:“红袖,回房去!”
我定定看他:“公子,你找到你的狐狸jīng了么?”
他勃然动怒:“来人,扶夫人下去!”
我叹息:“公子,假如我是狐狸jīng,能变出你要的富贵繁华,你还会娶她么?
满座喧哗,在这一刹那沉寂。
人人皆看我,亦看他,满腹揣测思量,转瞬间恍然大悟。
好似谁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惊奇惧疑笑嗔嗤,人的面目向来多变。
他面红耳赤,难堪至手足无措:“你胡说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从未真挚如这一刻:“公子,假如我是狐狸jīng,你还会娶她么?”
他以一记耳光回应,火辣辣掴在我脸颊。
仆役家丁上前来拉扯,将我拖至一旁。
我不挣扎亦不哭泣,只听旁人窃窃低语,说大夫人疯了……
吉时已到,喜乐再起,从错愕中回神的喜娘,忙拉着新娘随他跪拜。
嫁衣喜艳繁复,层层穿在那婀娜女子身上。
喜娘的手甫一触上新娘,嫁衣应手而落——织云珍珠裳、真红大袖衣、染翠金霞帔、凤冠花钿,一件件跌落地上,最后一方喜帕飘然而落,散了满目珠翠,一地吉祥。
嫁衣底下没有人。
空空如也。
眼睁睁看着下轿,眼睁睁看着一条红绸牵引进来的新嫁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无踪,彷佛那玲珑女子从来不曾存在过,红颜美人,不过一场幻象。
喜娘尖叫跌倒。
丫环仆役仓皇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