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喃惊叹,却忘了我双眼已盲,再也看不见。
我伸手摸索锦上,笑问他,为何有五美而非四美?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千古四美人尽皆知,这锦上多出的一位丽人,却是织锦的玲珑女。
她将自己容貌织在锦上,见过的人,都说她美貌分毫不逊四大美人。
我说可惜,不能亲见如此佳人。
他喃喃道,是啊,如此佳人。
每个女子年轻时,红颜青丝,都当得起这佳人二字。
只是佳人易老,我不知道在人世间,老去的美人该称作什么?妇人,老妪抑或什么也不是,只剩人妻人母的名头。
我甚至连这名头也无,他不曾有三聘之礼,也不曾明媒正娶,我们是私定终身的鸳鸯侣。
我们也没有儿女。
从前我告诉他,我自幼多病,身体虚寒,难有生育。
他说不要紧,我们还年轻,一切都会好起来。
别的事,或许会好起来。
富贵会有,前程会有,只这生儿育女,是我永远无法为他做到的事。
天造万物,各有机缘不可违,我和姐妹出生之日,便是母亲赴死之时,这是我族的宿命。
我喜欢活着,朝沐晨曦,夕枕烟霞,活着便是世间最好的事。
我不愿为繁衍之责失去如此美好的生命,五百年太短,我还没有看够日升月落。
做人真滑稽,人间女子若不能生育,便背负七出之罪,是被丈夫休弃的不二原由。
我嗤之以鼻。
他的忧心却越来越重,失去织坊令他终日烦闷,守着盲妻令他郁郁寡欢。
短短时日里,他似乎和我一样憔悴下去,光洁的额上有了些微皱痕,腰身不再挺直,走路也慢了许多,开始像一个岁近中年的男人。
有时趁他午后小睡,我化为原身,从檐下窥看他,看他仰躺在青藤椅中,头巾歪斜,罗袜半脱,睡得酣沉。
我怀念那甘美幽香,幻出少女艳色,潜入他的梦里。
睡梦中他面泛chūn色,喉间喃喃有声,气息渐乱……
我飘身飞落,停在他衣襟,深吸那一缕久违馨香。
男子的身体温暖,气息悠长。
我qíng思难耐,伸手抚上他脸庞。
他眉头一皱,振袖将我拂落在地。
我换回红袖的体貌,倚上藤椅,枕了他手臂,软软唤一声公子。
他睁开眼,犹带绮梦被扰的懊恼,却见是我,那恼色非但不减,反添了不耐。
“红袖,回屋歇息吧,这里风凉。”他抽出被我枕住的衣袖,语声仍温柔。
假如我果真眼盲,只听其言,不见其色,定以为qíng深关切如初。
六、
夜里他轻轻从身后拥住我,带了久违的温存。
“红袖,你是不是狐狸jīng?”
“红袖,假如你是狐狸jīng,该有多好。”
他吮吻我的指尖,一如从前最甜蜜的时光,最温柔的qíng意。
指上茧痕却出卖我年华老去,出卖我的憔悴不堪。
彷佛为了弥补,又似为了宣泄,他与我肢体纠缠,在沉默中宣示对我的占有,宣示我是他的依附……我睁眼望着帐顶流苏鸳鸯,想着那缕香,怕是再也闻不到了。
云散雨歇,青丝覆枕,惨白月光照入罗帷。
他侧身叹息:“红袖,织坊不能就此歇业,你懂吗?”
我答非所问:“公子,你当真愿意我是狐狸jīng么?”
他在黑暗中握了握我细瘦的手,苦笑:“傻话,你我都是凡人。”
我痴痴笑:“狐狸jīng能变出一切,我是凡人,我不能够。”
他沉默,良久无言,握着我的手渐渐松开。
我听见他的心跳声急乱,像是鼓足勇气,终究开口:“我们结发十年,膝下犹虚,我已年过而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红袖……你……”
“红袖明白。”我仍看着帐顶鸳鸯,“公子该纳妾了。”
他没了言语,一时间连气息也窒住似的。
我又道:“公子可有意中人?”
他连连摇头。
“那玲珑坊的玲珑姑娘,倒也配得上公子。”
他笑了一声,异常尴尬,似心思被人窥破的掩饰,屏了许久的一口气总算呼出。
“这些往后再说,歇了吧。”他侧过身,温存地揽我在臂弯,闭目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