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秉烛夜读,只不同的是,他读的是账册,不再是圣贤书。
如今添香的人也不再是我,妙龄丫环心灵手巧,夜夜燃上他喜欢的天竺香。
而我,忙着织造不休。
没有人能学会我织布的本事,世间红袖,只此一个。
我们的名气越来越大,登门求购的人越来越多。
纵然夜夜纺织,也不够店里售卖。
“红袖,你能再多织些么?”
他急切催促,不忍见白花花的银子捧在眼前,却不能收入囊中。
“红袖,你看多少人等着买我们的布帛,多少人等着将金子银子送进来……你再多织些,我们就能富贵了。”
“如今仍不算富贵么?”我问他。
“不不,这岂能算得富贵?”他大笑。
可是我力所不及,即便不眠不休,一日也仅能织得十匹。
他不明白,这是真正心血所成,每一根丝都是我的jīng气所凝。
比不得凭空幻化的色相,比不得镜花水月虚妄。
若非如此,怎能令人见之如醉,甘愿捧了金银日日候在织坊门前?
纵然是妖,亦会jīng疲力竭。
我很累了。
我对他说:“公子,我们早已不必如此辛劳,这积蓄足够安度余生。”
他斥我:“妇人浅薄,大好富贵为何不求!”
相守十年,他第一次冷面斥我。
转又婉言相哄:“红袖,你织的布天下无双,我们已错过十年富贵,如今终得扬眉吐气,名扬天下指日可待。你这双手,能织出华厦万间,良田千顷,岂是这寒舍薄资可比?”
时隔许久,我突然又记起他对我说过的话。
他说,他的妻子应着霞帔,踏珠履,领诰命,做一品夫人,不可落得村妇一般辛劳境地。昔日言犹在耳,我问他:“公子,你想要妾身织造到何时,是否鹤发jī皮,齿落目盲,才得罢休?”
他怔住,垂下目光,不敢与我相视。
“你还如此年轻,何来此言?”他捧起我的双手,拢在掌心,低头吻上,“红袖,我知你的辛苦,姑且为我再多忍耐,可好?”
我抽回手,低头一笑:“公子言重。”
五、
我织的布越来越少。
起初一天可织十匹,渐渐只得七匹、五匹,甚而不足三匹。
客人日日空候,渐渐失望,便也来得少了。
织坊的入账日渐减少。
我常常病倒,双手布满劳作而来的老茧伤痕,一入夜便目力减退,稍事劳累即咳嗽不休。
他心急如焚,遍寻名医为我诊治,然而,纵是妙手神医也治不好我的病。眼看着一日日过去,我的病再没有起色,连容貌也憔悴衰老下去。
他百般劝慰安抚,对我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定要白头偕老。
终有一日,我对他说,公子,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不能再为你织布了。
他如罹雷击。
盛极一时的红袖织坊随之关门歇业。
遣散了店中杂役僮仆,我们终日相守在宅中,留几名老仆相随。
他仍天天为我煎药,在耳边一声声低唤红袖。
日子似又回到十年之前。
只是枕席之间,我再也闻不到那诱人甘香,起初引我甘愿沉沦的那一缕香,那是人间男女qíng动的滋味,是生于肺腑的相思芳馨。
我问公子,可愿归去。
他茫然回问我,归去何方?
我心中所思,是那乡间陋舍,废宅檐下,绿掩芭蕉,一段相依相守,只有我和他的时光。
而他所想,仍是衣锦还故乡。
我不懂,人为何有时善忘,有时却念念不忘。
公子忘不了他的富贵功名,人们却很快就遗忘了曾经追逐如狂的红袖织坊。
因为城中有了一处更好更有名的布庄。
玲珑坊里纺玲珑。
有个名叫玲珑的女子在城西开了一间新的布坊,传说她能织出和天上云霞一样绚烂的彩锦,又说她锦上的花鸟能在灯烛下吐蕊展翅,甚而有人说,她锦上的美人能奏仙乐飘飘……
玲珑女,成了城中新的传奇。
我还听说,她年方二八,云英未嫁,貌美如花。
他起初不信有人织锦能胜于我。
直至亲眼见到玲珑坊的五美锦,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红袖,你看这锦上女子,真似活了一般!